A市，初秋。

    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甜腻香气，但这股香气在踏入医学院西侧那栋略显陈旧的解剖教学楼时，便被福尔马林与消毒水混合的独特气味彻底驱散。即使是白天，楼道里也因光线不足而显得有些阴沉，冰冷的气息似乎能从墙壁的每一块瓷砖中渗透出来。

    此刻，已经是晚上九点。解剖楼三楼的0307解剖实验室内，却灯火通明，气氛死寂得可怕。

    “咔嚓——咔嚓——”

    相机的快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市局刑侦支队专案组组长墨宸宗站在解剖台旁，神情冷峻，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细致地扫过眼前的景象。

    解剖台上，覆盖着一具用白布单包裹的男性尸体。不，准确地说，是一位刚刚失去生命体征的年轻男性。他的身下，并非冰冷的不锈钢解剖台，而是实验室中央那张学生们常用的、铺着蓝色消毒单的大体老师解剖操作台。

    死者仰面躺着，双目圆睁，瞳孔放大，脸上凝固着惊恐与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双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似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经历了极大的痛苦和挣扎。他身上穿着医学院统一的白大褂，胸前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口袋边缘还挂着一张实习胸牌，上面印着名字：林晓然，临床医学系，大五年级。

    “墨队，”

    一名年轻的刑警小跑过来，是专案组的成员赵小虎，他脸上带着初出茅庐的紧张，

    “法医什么时候到？这这地方太瘆人了。”

    墨宸宗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

    “通知了，凌法医应该快到了。周围都封锁了吗？第一发现人呢？”

    “都已经安排好了。教学楼前后门都已经拉了警戒线，无关人员都清出去了。”

    另一位叫王刚的警员稍显年长，更为沉稳，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实验室门口，

    “第一发现人是死者的同班同学，叫王磊，还有一位是夜间巡逻的保安。都在外面候着，情绪不太稳定。”

    墨宸宗微微颔首：

    “先让他们冷静一下。技术队的同事们勘察得怎么样了？”

    恰巧在这时，技术队负责人老李走了过来，他戴着手套，指着地面和解剖台周围，

    “报告墨队，现场初步勘察，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死者衣物完整，除了他自己的抓痕，暂时没发现其他可疑伤口。门口和窗户都没有被暴力破坏的迹象。实验室内的工具，比如解剖刀、骨锯之类的，都还在原位，没有发现血迹或异常。”

    墨宸宗的目光落在林晓然圆睁的双眼上，那份极致的恐惧仿佛能传递给每一个注视他的人。一个即将毕业的医学生，为何会深夜独自一人在解剖实验室，又为何会以如此惊骇的姿态死去？

    “死者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墨宸宗问道。

    “大约一小时前，八点十分左右。”

    王刚回答，

    “据那个叫王磊的学生说，他今晚跟林晓然约好了一起来实验室加练解剖操作，因为林晓然说他白天有个知识点没太弄明白，想趁着晚上人少再来熟悉一下。王磊因为临时有点事耽搁了，八点多才到，结果一进来就看到林晓然躺在这里，已经已经没气了。他吓坏了，赶紧叫了保安，然后报了警。”

    “加练解剖操作？”

    墨宸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学校允许学生晚上私自进入解剖室吗？”

    “这个”王刚迟疑了一下，

    “按规定肯定是不允许的，尤其是这种存放着大体老师的地方。但据说有些勤奋的学生，或者临近考试，会想办法溜进来偷偷练习。保安说，偶尔也会发现，一般都是口头警告一下。”

    墨宸宗走到实验室的窗边。窗户紧闭，窗外是漆黑的夜空和远处零星的灯火。他伸手试了试窗户的插销，完好无损，从内部锁死。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个清亮而冷静的女声响起：

    “麻烦让一下，我是法医凌祖儿。”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一位身着白色法医制服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身材高挑，步伐稳健，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利落地扎成马尾。她的五官清秀，眼神却异常锐利，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但身上却有一股专业而沉稳的气质，让人丝毫不敢小觑。她便是A省唯一一位女法医，也是市局专案组特聘的法医顾问，凌祖儿。

    凌祖儿没有理会周围人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到墨宸宗身边，微微点头致意：

    “墨队。”

    墨宸宗回过头，目光与她交汇，简单应了一声：

    “凌法医，辛苦了。”

    对于这位年纪轻轻却声名在外的法医，他向来是尊重信任的。她的验尸报告，往往是案件侦破的关键。

    凌祖儿将勘查箱放在地上，戴上口罩和双层手套，目光第一时间投向了解剖台上的林晓然。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先环顾四周，观察着整个实验室的布局和物品摆放。她的视线扫过一排排浸泡着人体标本的玻璃罐，扫过墙上挂着的人体结构图，最后才重新聚焦在死者身上。

    “死亡时间知道吗？”

    她问，声音隔着口罩略显沉闷，但依旧清晰。

    “初步推断，在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

    墨宸宗回答，

    “具体等你的结论。”

    凌祖儿点点头，这才缓步走近。她先是仔细观察了林晓然的面部表情和瞳孔状况，然后轻轻抬起他的手腕，检查尸僵程度。她的动作轻柔，仿佛对待的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是一件需要小心呵护的珍贵艺术品。

    “尸僵已经形成，主要集中在颌部、颈部和上肢，下肢不明显。瞳孔直径约0.7厘米，对光无反应。角膜轻度浑浊。”

    凌祖儿一边检查，一边口述着初步发现，旁边有助手在快速记录。

    接着，她俯下身，凑近林晓然的口鼻，仔细嗅闻了一下，随即微微蹙眉。然后，她轻轻拨开林晓然的眼睑，又翻看了他的口唇黏膜和指甲床。

    “口唇、指甲床有无明显紫绀？”

    墨宸宗在她身后问道，他知道凌祖儿在寻找窒息或中毒的迹象。

    “有轻微紫绀，但并不典型。”

    凌祖儿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在林晓然惊恐的面容上，

    “死者双眼圆睁，表情极度惊恐，符合猝死或者受到剧烈刺激导致死亡的特征。双手紧握，有挣扎迹象，但现场并没有搏斗痕迹，这有些矛盾。”

    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林晓然紧握的掌心取下一些微量物证，放入证物袋中。

    “掌心有汗渍，还有一些皮屑，看样子是他自己的。指甲内有少量纤维，需要进一步化验。”

    接着，凌祖儿开始检查林晓然的颈部，没有发现扼痕或勒痕。她又小心地解开林晓然白大褂的扣子，检查前胸和腹部，同样没有发现明显的暴力性损伤。

    “初步检查，体表没有发现致命的机械性损伤。”

    凌祖儿抬起头，看向墨宸宗，

    “从他面部的表情和一些细微体征来看，我初步怀疑是神经源性休克或者急性心源性猝死，但也不能排除一些特殊类型的中毒。具体死因，需要解剖后才能确定。”

    墨宸宗沉吟片刻：

    “也就是说，目前还不能确定是意外还是他杀？”

    “是的。”

    凌祖儿肯定地回答，

    “如果他是因自身疾病猝死，那他临死前的恐惧表情又作何解释？如果是他杀，凶手用了什么手段，能让死者在没有明显外伤的情况下，如此惊恐地死去，并且现场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这正是墨宸宗心中的疑惑。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透着一股诡异。

    “凌法医，你有没有注意到，”

    墨宸宗突然开口，指了指林晓然脚边不远处地面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似乎有些异样。”

    凌祖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靠近墙角的置物架下方，光线昏暗，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她走过去，蹲下身，打开随身携带的强光手电筒照去。

    只见地面上，似乎有一些暗褐色的、不规则的点状痕迹，像是液体喷溅后干涸的印记，范围很小，很隐蔽。

    “这是”凌祖儿用棉签小心地擦拭了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看了看颜色，

    “像是陈旧的血迹，但量非常少，而且喷溅形态很奇怪。需要带回去做鲁米诺测试和DNA鉴定，看是否与死者有关，或者是否属于其他人。”

    就在这时，实验室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和争执声。

    “让我进去！晓然！我的晓然啊！”

    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凄厉地响起。

    墨宸宗眉头一皱，对王刚使了个眼色。王刚立刻会意，转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王刚回来，面色有些为难：

    “墨队，是死者的母亲，还有学校的几位领导。他们情绪很激动，非要进来看看。”

    墨宸宗的脸色沉了下来：

    “告诉他们，这里是案发现场，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安抚好家属情绪，请学校领导配合我们的工作。”

    “是。”

    王刚领命而去。

    凌祖儿没有理会外面的动静，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工作上。她示意助手：

    “准备尸袋，将死者转运回局里进行解剖。另外，把这间实验室所有学生和老师的名单都调出来，尤其是近期和林晓然有过接触的人。”

    “明白。”

    墨宸宗看着凌祖儿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心中暗自点头。这位女法医虽然年轻，但专业素养和心理素质都远超常人。他走到实验室门口，对赵小虎说：

    “小虎，你去跟学校保卫科的人再核实一下，这栋解剖楼的监控情况，尤其是这个楼层和这间实验室附近的监控，看看有没有拍到什么可疑人员在案发时间段出入。”

    “好的，墨队。”

    赵小虎应声离开。

    墨宸宗又转身对技术队的老李说：

    “老李，除了常规取证，重点关注一下实验室内的药品和化学试剂。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消耗，或者可能导致神经系统受损、引发猝死的药物。”

    “明白，我们正在逐一排查登记。”

    老李回答。

    与此同时，凌祖儿和她的助手们已经小心地将林晓然的遗体装入了尸袋，抬上担架，准备运往法医鉴定中心。

    当担架经过墨宸宗身边时，他再次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尸袋，林晓然临死前那惊恐的眼神仿佛又浮现在他眼前。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解剖室，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墨队，”

    凌祖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尸体我先带回去了，有初步结果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不过，我有个建议。”

    “请说。”

    “最好能对这间实验室进行一次彻底的消毒和环境检测。”

    凌祖儿的眼神带着一丝凝重，

    “我刚才在死者口鼻附近闻到一股非常淡的、奇异的甜腥味，不属于福尔马林，也不属于常规的消毒剂。虽然很淡，但我担心可能存在某种未知的挥发性物质。”

    墨宸宗心中一凛：

    “明白了，我会安排。”

    凌祖儿点点头，便带着人离开了。

    解剖实验室内暂时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技术队的警员们还在忙碌地取证。墨宸宗走出实验室，来到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