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威的意识，像是一块被丢进深海的石头，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沉浮了许久，才终于挣扎着，从一团黏稠、冰冷的浆糊里，一点点地拔了出来。

    醒来，不是一个瞬间的事儿。

    更像是一部破旧的老式放映机，在“咔哒、咔哒”的慢镜头中，一帧一帧地恢复着感官。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子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的味道，野蛮地灌进了他的鼻腔。那味道很复杂，像是把生了锈的铁块、喝剩的劣质白酒、以及隔夜馊掉的饭菜，一股脑儿地塞进一个密闭的塑料袋里，再在太阳底下暴晒了三天三夜。那股子酸腐、腥臭、还夹杂着尘土的怪味儿，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搅动着他的胃，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想干呕，喉咙却像是被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火烧火燎的疼，稍微一动，就牵扯着胸腔，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咳……咳咳……”

    他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每一次震动都让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随之而来的是更浓重的铁锈味，他知道，那是血腥味。

    好疼。

    头也疼，像是被人用一柄八磅大锤，从太阳穴的位置狠狠地砸了进去，脑浆都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粥，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嗡”的一声巨响，在颅内回荡。

    这他妈是哪儿？

    陈威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撑开沉重如铅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不是他那间虽然狭小、但堆满了吉他、贝斯和成箱泡面，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出租屋。

    而是一片灰扑扑的，毫无生机的水泥天花板。

    天花板的角落里，挂着几根孤零零的、在微弱气流中轻轻颤抖的蜘蛛网，上面沾满了灰尘，像是一张被遗忘了几个世纪的遗照。视线往下挪，是同样灰暗的水泥墙壁，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墙角的位置，还有一片深色的、像是水渍又像是尿渍的污迹，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骚臭。

    光线很暗，像是黄昏，又像是阴天，唯一的光源来自不远处一个巨大的洞口，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有汽车驶过的轰鸣声和尖锐的喇叭声，遥远地传来，又很快消失，让这里的死寂显得更加突兀。

    这是……地下通道？

    一个冰冷的念头，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冷。

    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孔不入的冷。

    不是冬天忘穿秋裤的那种冷，而是一种……被世界抛弃的、绝望的冷。仿佛他整个人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块巨大的冰窖里，浑身上下的热气，正被这水泥地面和潮湿的空气，一点一点，毫不留情地抽走。

    他动了动僵硬得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这才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个破烂的、边缘已经软塌塌的纸箱里。这大概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了。身上盖着的，不是被子，而是几张皱巴巴的、散发着浓重霉味的报纸，报纸的油墨味和霉菌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又给这该死的嗅觉盛宴增添了几分层次感。

    不对劲。

    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就算他陈威再落魄，再怎么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也不至于混到睡纸箱、盖报纸的地步。他是个混得不怎么样的音乐人没错，穷得叮当响，上顿吃了没下顿也是常事，但他有手有脚，实在不行还能去工地搬砖，怎么可能沦落到当流浪汉？

    而且，这身体的感觉……太陌生了。

    年轻，却又破败不堪，像是一台刚出厂就报废的机器。

    就在他脑子里一团乱麻的时候，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毫无预兆地，像是决堤的洪水，冲破了某个无形的闸门，用一种近乎撕裂的、蛮横的姿态，狠狠地撞进了他的脑海！

    “轰——！”

    陈威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无数纷乱的、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像是一部被剪辑得乱七八糟的电影，在他脑海里疯狂地闪回。

    画面里，是一个和他同名同姓，也叫“陈威”的年轻人。

    一张还算清秀的脸，眼神里曾经也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光芒。

    【“陈威同学，你的声带……已经器质性病变了，过度使用，加上错误的共鸣方式，导致了严重的声带小结和闭合不全。简单来说，你的嗓子，废了。以后别说唱歌，就是正常说话，都可能会很吃力。”】

    医院里，白大褂医生冷冰冰的诊断，像是一柄铁锤，将那个年轻人脸上的光芒，砸得粉碎。他看到那个“自己”，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捏着那张诊断单，手抖得像是秋风中的落叶。

    画面一转。

    一家装修精致的咖啡馆里，一个画着精致妆容，他依稀觉得有些熟悉的漂亮女孩，正把一个名牌包包放在桌上，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怜悯和厌弃。

    【“陈威，我们分手吧。你别怪我现实，我也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嗓子毁了，音乐学院的文凭都拿不到，你拿什么给我未来？难道要我跟着你一辈子住出租屋，吃泡面吗？”】

    【“王浩对我很好，他爸爸是天宇集团的董事长，他能给我想要的……一切。这是他送我的包，你认识这个牌子吗？你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

    女孩说完，站起身，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留下那个“自己”呆呆地坐在原地，咖啡从头到尾，一口没动，已经凉透了。

    记忆的洪流还在继续冲击。

    一个深夜，电话里传来父母疲惫而绝望的声音。

    【“儿子……对不起……家里的厂子……破产了，欠了外面几千万的债……我们……我们要出去躲一躲……你……你自己多保重……”】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只剩下冰冷的忙音。他看到那个“自己”发疯一样地回拨过去，听到的永远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