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鬼   >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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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2023-09-23 12:57 字数:15129 作者:冬喜海棠花
    我是一只鬼。

    从睁眼开始,我就在起伏的坟丘中来回徘徊。

    对以前所发生的事情,我毫无记忆。

    我不知道哪座坟墓属于我,于是我在这些坟墓中寻找,不断地寻找写有我名字的墓碑。

    就这样,我找了三百年。

    这些坟丘中会经常有人来添新墓,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去吓一吓他们。

    绿油油的鬼火,偶尔吹过的阴风以及我发出的哭声都能让那群人惊慌失措。

    有时候我就在想,或许我这只鬼的使命就是吓人吧。

    很有趣不是吗?

    就这样,我吓人吓了三百年。

    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新的面孔过来埋葬死去的人。

    可是我发现,在那群坟墓中,并没有像我一样的鬼魂出现。

    我好无聊啊,我只能漫无目的地在那些新添的墓碑中找着属于自己的坟丘。

    怎么没有人来陪我玩啊?

    三百年以来,我常常思考着自己,自己以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可能是一名智者,毕竟我是如此的爱思考人生,像我一样关注使命的鬼肯定不多见。

    但我也有可能是一个碌碌无为的普通人,因为生前不爱动脑筋,死后就得用掉我那发达的脑子,何时不用完,何时就不能转世投胎。

    就这样,我一边吓人一边寻找着自己的坟墓,直到遇见江灸。

    很奇怪,我明明没有主动现身,他居然能看见我。

    遇见他的那一天,我正在数这里到底有多少座坟丘。

    三百二十一,三百二十二,三百二十三……

    “姑……娘,请问这里可有住宿的地方?”

    数地正起劲儿,被人用这话打断,又得从头数起,是个鬼都会很生气好吧!

    我扭头,气愤地看向他。

    江灸身穿着一袭白衣,面色苍白,嘴巴毫无唇色,还一直将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角不断咳嗽着。

    我飘起来,绕到他背后,扫视着他的全身。

    发现他仅仅只背着个亚麻色布袋,身上就没有其他的行囊。

    我没好气地问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说,逃亡,漂泊不定,无居身之所,于此借宿。

    一个病秧子,居然还要在这极阴之地居住。

    我变成满身鲜血的鬼,猖狂地笑着俯冲向他,然后穿过他的身体。

    我忘记了,我是一个鬼,除了能变得恐怖一点,对任何人造成不了伤害。

    江灸平静地对视上我的眼睛,面上无一丝惧怕之意。

    想来也是胆大者,倒是吓不走他了。

    我就指向离一处坟墓不远的木屋子,告诉他那里可以住人。

    他跟我说了声谢谢,就一瘸一拐地往那间木屋子中走去。

    不仅是个病秧子,还是个瘸子。

    我不禁叹了口气,他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事情,落得如此?

    我可真是个善良的小鬼啊!

    有了江灸陪伴在我身旁,我也不孤单了,有事没事就去找他玩。

    吓人是我最乐意的事情,我就喜欢看人被我吓到之后,跪地求神求鬼的模样。

    那样子着实滑稽,能给我带来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但是江灸不一样,他不怕吓!

    不管我是送给他放有两只人眼珠子的盒子,还是我正飘在他身旁看他做些什么事情,然后突然撕裂开。

    他居然都不害怕,依旧平静地专注着自己的事情。

    我感觉这个人可真是个胆大者啊,勇气可嘉。

    再想想以前那群被我吓到屁滚尿流的人,简直就是鲜明的对比啊。

    可是长时间这样的相处,我发现他真是个彻彻底底的无聊之人。

    不是在打扫小木屋,就是拿着一张破纸在桌子上写写画画,都不用余光看我一眼。

    这种被人忽视的感受真不是滋味啊,哪个鬼能受得了啊。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我趁他去很远的小镇子采集食物时,悄悄钻进那间他居住的小木屋。

    整间木屋中家具寥寥无几,一张小床的旁边就是放有纸笔的桌子,此外别无其他。

    这样一个无聊的人,还指望他能有什么有趣的爱好?

    于是我飘到那张桌子旁,来回观望着。

    一张纸上,画着一个人,长头发。

    我看不出来男女,可能是他画功太差了吧。

    人像旁边还有几个小字。

    我不认识那些字,可能是他在上面乱写的吧,毕竟他的画功就很不好。

    一想到他天天在这些破纸上写画,都不陪我玩,我又生气了。

    想要拿起桌子上的纸撕个稀巴烂,可是当手穿透那张纸时,我苦笑了一下。

    我居然又给忘记了——我是个鬼啊。

    罢了罢了,不撕了,算这纸命大吧。

    于是我躺在他的床上等他回来,从白天等到黑夜,直到我实在是困顿得不行,就沉沉睡去了。

    当门“吱呀”一声的时候,我猛得一睁眼,发现是江灸回来了。

    他拖着孱弱的身子,怀里抱着那只亚麻色布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什么。

    我飘到他背后,看着他摊开那个亚麻色布袋,除了大馒头和腌咸菜就是笔墨纸砚。

    怪不得身体不好呢,天天吃大馒头配咸菜,身体能好才怪。

    他好像咳嗽地更狠了,每次咳一声,浑身都在发抖。

    真是个令人操心的家伙啊。

    我坐在一个墓碑上惆怅地回想着他那不堪的身体,双手托腮。

    怎么样才能让他好起来呢?

    这时,我注意到不远处有着几个亮着的火把。

    肯定是有人要来了,我兴奋地在原地手舞足蹈。

    想着接下来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吓到他们。

    五个满嘴络腮胡的山贼,驾着五匹小马驹,匆匆忙忙踏过几个坟丘,将那些坟丘踩得凹凸模样,一点坟墓的样子都没有。

    身为此地的守护鬼,遇到对此地不敬者,必须加以严惩!

    我召唤了几股阴风朝那五名山贼袭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几匹小马驹的四条腿被我用我的头发编织成的绳子绊倒,那几位山贼掉落到坟土堆上,不断地咒骂着。

    他们越骂我越开心,就喜欢他们气急败坏的小模样。

    下面该轮到我出场了,我将自己的头发散下来。然后捡起几枚石子,变成模拟人的眼珠,用自己的头发丝串起来,挂到脖子上,飘到他们面前。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我伸出我的两只手抓向他们,阴森地喊道。

    五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地看着我,他们瞪大了双眼,似乎简直不敢置信。

    空气中弥漫着几分尿骚味,我嗅了嗅,差点给我闻吐了。

    我从这五个人中寻找那个尿了的人,将目光锁定其中一个背着包裹的壮汉。

    不是我说,他们真是人大胆小。

    我咧开了自己的嘴巴,都能感觉我这张嘴快咧到眼睛处了。然后围着这五个蜷缩在一起的壮汉绕圈飘,嘴里还一直喊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有个壮汉扑通一声朝我跪下来,浑身颤抖着,说:“求……求神仙放过我们一命……”

    我笑得更阴森了,飘到他面前,让他抬头和我对视。

    但是他一直摇头,嘴里还喊着“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真是讨厌,我就有那么可怕嘛,连抬头看看我都不愿?

    我命令道:“抬头,否则要你命!”

    那个壮汉缓缓抬起头,眼神惊恐,嘴巴张的很大,然后他尿了。

    受不了了,一个尿就算了,两个还尿,好奇他们胆子那么小是怎么当上山贼的。

    于是我把头一歪,脖子出现一个横截面,上面直淌鲜血。

    紧接着又尿了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实在是太好玩了,胆小的山贼。

    “留下你们的财富交与那些被你们的马匹踩踏后的亡灵。”我威胁着他们。

    那五个山贼被吓得取下自己身上的包裹,并将马匹上的行李全部搬下来堆到一起之后,排成一排,跪在地上,低着头直叫:“神仙饶命,神仙饶命……”

    我心满意足地点头,看向那些被马驹踩得凹凸不平的坟丘,用手指着那些坟丘,继续道:“将那些坟墓复原。”

    于是他们很听话地去做了这件事,我全程监工。

    看着这五个山贼卖力干活的模样,我不小心用余光瞥到了那间小木屋。

    乌漆麻黑的屋子,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站在门前,目睹着我催促着那些山贼干活。

    我向他招了招手,他没有回应我,而是转身进了屋子。

    江灸肯定是被我这教训坏人的模样帅到了,哈哈哈,他到时候肯定会摩拜我,然后对我毕恭毕敬,最后专心陪我玩。

    我得意地看着那些将坟丘复原好的山贼,放过了他们,让他们走了。

    走之前,我还告诫他们要畏惧鬼神,切莫亵渎。同时让他们也不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好好种田赚钱娶媳妇多好啊。

    五个山贼连连点头,在听到我让他们离开的话语后,驾着小马驹跑得比风都快。

    果然,我真是个善良的鬼。

    我这样一个善良的鬼为何是鬼呢?为何不是人呢?

    天呐,我生前到底做了什么恶事,让我做鬼飘荡人间三百年?

    想了一会儿,实在是苦恼至极,我的脑子就不适合想这些东西,它应该想一些高级的东西。嗯对,比如说在怎么吓人这方面上。

    看着山贼留下来的包裹和行李,我往小木屋的方向飘去。

    打开房门,一片漆黑,我找不到江灸,他在黑夜中隐匿,肯定是准备和我玩。

    于是我“嘿嘿”两声,用极其猥琐的声音戏谑他道:“藏哪去了呢,我的小灸灸?”

    然后烛火的光亮充满着整间屋子,昏黄的颜色映在江灸脸上。

    他正低头画着什么。

    他拿着一根毛笔,从上到下,轻抚着那张纸。

    我飘到他身旁,想要看看那张画。

    却发现那张画上,依旧画着一个辨别不出男女的全身像。

    我问江灸他画的是谁。

    江灸不语,不停地咳嗽着,然后看了一眼我。

    可能是我的眼神太真诚了,他冲我笑笑,问我:“玩的开心吗?”

    开心,实在是太开心了,能将五个壮汉吓尿,太有成就感了。

    我连忙点头,告诉他:“那些人留下的东西,你要不要去看看有什么你能用得上的?”

    但是江灸拒绝了,他说没有。

    “你都没看你怎么知道没有?”我带着不满嘟囔着,却又无可奈何。

    江灸的情绪太稳定了,连鬼吓他都不害怕,还指望着我的撒娇可以牵动他的内心?

    于是我妥协了,问他可不可以帮我搬一下,将那些东西放在这间小木屋里存着。

    他点头,同意了。

    我将他引到那堆包裹和行李面前,看着他那瘦弱的身躯“哼哧哼哧”地搬着,一瘸一拐的模样让我不禁有些心疼。

    一次搬不完,他就分好几趟。终于,他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看着那堆搬好的东西,冲我笑着点头。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两只眼睛弯弯,仿佛藏着我三百年来每次抬头都能仰见的星河。

    我笑起来会和他一样好看吗?

    我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以前也有人往坟地中乱丢垃圾,里面就有人使用的镜子。

    我当时左看右看,乌黄的镜子中什么都没有。

    可能因为我是鬼吧,所以照不出来。

    我时常会幻想,这世间是否存在着照鬼镜,能够照出我的模样。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件物品的话,我定要借来使使。

    江灸说他要歇息了,我却不愿意走开,想要和他在一起。

    他的嗓音清朗:“男女授受不亲。”

    听此,我狂笑,笑他的礼貌,笑他的规矩。

    我堂堂一个鬼,他居然还在担心男女授受不亲。

    “你又摸不到我,何来男女授受不亲之说?”我反驳他道。

    他被我的话呛住了,不说话,躺到床上别过身去,不愿看我。

    想来是害羞了,我也不去打扰他,就卧在山贼留下的行李上。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身旁总是会很安心。

    “欸,江灸,你说我前世是不是和你有什么交集?”我的后脑勺枕着双手,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不断摇晃着,继续道:“我感觉你很亲切啊。”

    江灸“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不想理我,这家伙,人瘦弱就罢了,脾气还那么大。

    算了,我大鬼有大量,不同他计较。

    第二天天明,我睁眼,发现他又在书桌旁写画。

    他是真的爱画画啊。

    我脑海中萌生了个念头,绕到他身后,在他耳边说着:“你这么爱画,何不画画我?”

    他突然愣怔住了,那只拿着毛笔的手悬在半空中,表情略微震惊。

    “你既能看见我,画我又如何?”看着他那副模样,我不知道为何一股气直涌心间。

    他低下了头,又开始在纸上描绘着,时不时抬头看看我。

    我开始在原位置搔首弄姿,企图将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

    当他停笔的那一刻,我立马冲上去,太期待他能给我画成什么样子了。我还没见过我自己长什么样呢,正好可以借此好好欣赏欣赏自己。

    那张画上用线条勾勒出一棵大树,一名女子攥着手帕,抬头痴痴地望着那棵树。

    我见识少,不知道那是棵什么大树。但是我是个很有审美的鬼,当看着那名女子的时候,我惊呼:“原来我长这么好看啊!”

    江灸也附和着,说:“确实很好看。”

    此言一出,我心里乐开了花,冲江灸竖起大拇指,夸赞他的画功不错。

    他也很欣然地接受了我的称赞,我这样的鬼,就喜欢这样的爽快人。

    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我都会要求江灸画我。

    他只是暂住,我知可以看到自己画像的机会来之不易,便抓住这机会。

    可是很奇怪,他每次画的人像的动作都不是我摆出的姿势。

    管他呢,只要画的是我,画的好看,就原谅他吧。

    当他给我画了二百二十二幅画的时候,他突然告诉我,他要走了。

    走就走吧,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尽管万般不舍,我还是没有丝毫挽留。

    “你真的要走了吗,小灸灸?”我不停地用手指绞着破烂的衣服。

    他说,他其实是在逃亡中找人的。

    原来是要找人啊,怪不得一直漂泊呢。

    我问他要找谁。

    “我的妻子,她不见了。”

    在听到这话之后,我十分震惊,讶于他居然已经娶妻,讶于他这样的病秧子加瘸子还有人愿意嫁给他。

    我又问他:“你下次会住哪里呢?”

    他笑着回答我:“漂泊之人,哪里都是家。”

    不太喜欢他这个回答,我就怼了他一句:“你可别死在找人的路上了啊。”

    “死在他方是我的宿命,走到哪里,我便活到哪里。”

    真是个洒脱的可怜之人呢,我冲着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向他道别。

    临走之时,他送给了我一幅画轴,并告诉我等他走后再打开。

    我点头同意,说:“去吧去吧,期待下次见面啊。”

    他又笑了,他可真爱笑啊。

    他说:“我一直叫你姑娘,还不知你的名字呢。”

    我当时呆住了,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三百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墓碑,渴望从那里上找到埋葬着我的尸体的坟丘。

    可是我忽略了一个问题,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名字。

    我的天,我可真是个笨蛋。

    “叫我阿花吧。”我随意吐出一个名字。

    他却又说:“阿花姑娘一直在这里,就没想过出去看看?”

    好烦啊,真想让他闭嘴,问这么多的问题。

    我拿着画轴,斜眼看着他。

    他见我不语,便拱手,转身离开。依旧是一瘸一拐的模样,如初见那般。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飘到那间小木屋。

    屋子里并没有任何人居住的痕迹,他带走了属于自己的一切,只留下了我这只带有和他共同回忆的鬼。

    不知为何,脑海中不断闪过他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我打开那副画轴,然后泪流满面。

    画上是一个飘在半空的女子,用手指着五个蜷缩在一起满嘴络腮胡的壮汉。画中的不远处,一名男子站在小屋旁看着这一切。起伏的坟丘做背景,月亮高高挂起。

    我就说吧,他画功不好,给我画的那么丑。

    因为那名飘在半空中的女子,眼窝空洞。江灸没有画眼睛,只有两只眼眶,画中女子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

    这家伙,怪不得要带走给我画的二百二十二幅画,原来画的都不是我啊。

    江灸走后,我的日子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我继续数着我没有数完的坟丘,但是一直数不完。

    不是因为经常有人来添新坟,而是我总是会跑神。

    我时常会想,会不会再冒出来一个像江灸一样不怕鬼的病秧子出来陪我玩,然后给我画画。

    想象总是美好的,那群人,稍微被吓一吓就屁滚尿流地逃跑。

    可笑,我居然有点想江灸。

    我想起来他离开那天说的话“阿花姑娘一直在这里,就没想过出去看看?”

    如他所说,我好像确实从来没走出过这里,我知道的小镇,全是从他的口中得知的。

    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外面的人也会像我一样孤独吗?

    可恶,我居然有点想出去看看。

    但是我害怕,我不敢。

    我是个善良且富有智慧的鬼,出去了万一有人对我图谋不轨咋办?

    所以我甩掉了想要出去的念头,依旧日复一日的数着数不完的坟丘,吓着吓不完的人。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夜晚,我睡在小木屋的床上,感觉周围火热难耐,并伴随着“滋啦滋啦”的声音。

    等我睁开眼,却发现火势早已蔓延至床周围。

    怎么会突然着火呢?

    我正疑惑着,听见外面有人声。

    于是我飘出屋外,想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日教训的五名壮汉,携着一群人提着火把,不断地朝坟墓中扔。

    我恼极,欲上前再给他们一些教训。

    却发现那群人中有几名穿着黄色道士服的家伙。

    鬼的直觉,告诉我要赶紧逃。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就朝无火处狂飘。

    我听见他们说:“就是这儿,快让那女鬼永世不得超生……”

    声音逐渐越来越小,我也逃的越来越远。

    堂堂一方之鬼,居然守不住那里的坟。

    我终于离开了我生活三百年的墓地,像人间话本子中所说的一样,我是一个失了家的鬼。

    突然又想起了江灸,他说漂泊之人哪里都是家,而我现在也是漂泊之鬼了。

    不知为何,内心居然有点小激动。

    没了家,也就没了以前的生活,我得换种模式存在人类中。

    那天夜晚,我飘至一处宅邸的上空,闻见里面有人哭声。按耐不住内心的好奇,便飘过去观望。

    我躲在一间灯火通明的屋子窗户边偷窥着,只见一群身穿孝服的人低着头跪在地上。旁边站着一男一女,女子被男子拥在怀中,呜呜咽咽着。男子轻抚女子的脸颊,神情悲痛。

    我又将视线移至一张床上,约莫三四岁的小孩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张床上,胸脯没有一丝起伏。

    作为鬼,我能很明确的感知到,那个小孩已经死掉了。

    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附身到那个死去的小孩身上。

    当我睁开眼的那一刻,听见耳畔有人在喊:“醒了,醒了!”

    然后那名躺在男子怀中的女子扑到我面前,痛哭流涕,泪水低落到我的手臂上,温温凉凉。

    就这样,我又有家了。

    街坊邻居都在传,王丞相的千金高烧多天,连神医都束手无措,却在一夜之间奇迹般痊愈。那千金醒来之后无法说话,眼睛看不清一切,跟废了一样。

    对此我都嗤之以鼻,有的时候我常常在想,要是聋了更好,我就听不见他们的流言蜚语了。

    我的父亲可是丞相,我想要什么没有?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水底的月亮,只要我想,我都可以拥有。

    说来也是可悲,丞相夫人好不容易老来得女,在四岁便夭折了。如若不是我,他们两个老人家说不定还在痛苦中沉浸。

    就这样,我以王丞相家独女的身份在这里生存。

    那日,我由丫鬟小翠扶着去花园中散步。

    我的眼中,一片漆黑,我看不清任何东西。

    我的小手缓缓脱离小翠的手,然后在园中摸索着走。

    脚底的鹅卵石使我走路有些不顺畅,甚至硌的疼,我走的磕磕绊绊。

    不知踩到了什么,我脚下一滑,摔了一个跟头,紧接着传来小翠的惊呼声。

    我感觉我的手掌上满是细小的石子,正当我打算拍打掉手上的灰时,一只温暖的大手扶住了我的脊背,然后将我轻轻抱起,使我站稳。

    我听见小翠说:“江先生。”

    江先生,哪个江先生?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小姐,小心。”

    是江灸的声音!

    我连忙握住他的大手,死死不肯松开。

    这么久不见,他的身体还是像以前一样弱不禁风吗?我变成这副模样他还能认得出我吗?他找到他的妻子了吗?

    我有成百上千个问题想要问他,但是现在的我,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小翠说:“想来小姐很喜欢先生您呢。”

    岂止是喜欢,他简直就是我日思夜想都想再次见到的人,我还想他给我画画呢。

    “是吗?哈咳咳……”江灸连咳两声,虚弱地跟小翠说道:“那我便带小姐去书房了。”

    听见江灸的咳嗽声,我低落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看来身体还是那样啊,肯定是天天大馒头配腌咸菜吃的。

    我任由他牵着我的手走进一间屋子,将我放到一个凳子上坐下。

    他说:“小姐,我介绍一下。我名为江灸,是您的教书先生,请多指教。”

    好家伙,还当起我的教书先生来了。

    我配合他点头,然后手中多了一根棍子,江灸说:“小姐手中所执乃是毛笔,我们今天仅仅学习笔的握法和使用即可。”

    他的大手覆上了我的小手,开始掰弄我的手指,直到我的手指正确地拿住那只毛笔,他才满意。

    突然想逗逗他。

    我将刚握好的毛笔一下子丢出去,狂拍桌面,撕毁一张又一张白纸。

    不用猜,他现在肯定又气又恼。

    我正想着他会如何处理这种情况,却闻见他平静地说:“小姐如果今天不想学,那我们便先不学。”

    他扶起我,不知带我走到何处,然后轻轻牵住我的手,覆上了一个摸起来软软乎乎的东西。

    等我摸完,他在我那只摸花的手上写了一个字,他说:“花。”

    害怕我没懂,就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抓起他的手,在上面写出“花”。

    我听见他轻笑,吐出一句夸奖:“小姐真棒。”

    多不好意思,夸得我心花怒放。

    这三个月来,我在他的教导下,学会了一个又一个字。

    丞相家设宴,邀请各式人物过来参加我的五岁生宸宴。

    王丞相很是高兴,酒兴正浓,突然让我写几个字展示展示这段时间以来的学习成果。

    大概是想让人都知道他的千金绝对不是废物吧。

    我拿起毛笔,沉思着写些什么,然后在纸上挥洒出几个大字——我喜欢江灸。

    众人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王丞相沉默了很久,话语十分尴尬,让他们继续品酒。

    结果就是我被小翠引回了房间。

    小翠说,当我写出那几个字的时候,丞相的脸都黑了,怒瞪着在吃菜的江灸。

    看来是闯祸了。

    第二天清晨,我就听见小翠哭着对我说:“江先生被打了三十个板子,赶出了丞相府。”

    脑子突然“嗡”地一下炸开了,我头疼欲裂,胃中翻江倒海。

    他本就是个病秧子,这三十大板岂不是要他的命?

    心口越想越痛,我“哇”的一口吐出血了,口腔满是血腥味,然后昏倒在地。

    等睁开眼时,我意外地发现,我能看清东西了,这里的一切我都能看清楚。

    痛哭在地的丞相夫人,低着头眼神涣散的王丞相,还有后面一群跪地的仆从,其中就有小翠。

    我很开心的飘到小翠面前,然后反应过来,看到了床上尸体。

    居然被弹了出来,我想要再次进入那具尸体,却发现,那具尸体早已有了尸斑。

    看来这个小女孩本就不该存在这世间,只是我短暂的附体使她的躯壳重新开始活动而已。等时间一到,哪怕是神也得离开。

    就这样,丞相府的千金死在了五岁生辰的第二天夜晚。

    我又在丞相府住了半个月,看着他们因为女儿的死去而不断忏悔,看着他们风光大葬尸身,看着小翠被赶了出去……

    街坊邻居又在传,丞相家的五岁千金爱上了教书先生,然后那先生因为此事被打了三十大板,千金也急火攻心,吐血而亡。

    他们传的要不要那么离谱?

    我是个很坦然的鬼,喜欢便是喜欢上了。但是一个五岁的小孩怎么会懂喜欢呢?肯定也是对教书先生的仰慕与钦佩啊。

    不理解,实在是不理解。

    丞相一家因为这等事情颜面扫地,向圣上请求辞职,带着良田铺子回乡去了。

    我也终于离开了这里,我打算去找江灸,确定一下他是不是还活着。

    在找江灸的过程中,我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了解了人间的美好与险恶。

    人与人打着交道,或多或少带着自私自利。有时候我就在想,他们宁可孤独一点也要去交朋友吗?

    我找了江灸很长时间,在这人世间兜兜转转,直到在一间破烂的竹屋找到了他的残骸。

    白骨堆成的模样让我不敢想象他死前是经历了何种痛苦。

    江灸死了,是的,他死了。

    哈哈哈哈,走到哪便活到哪成了走到哪便死到哪。

    太可笑了,我用左手摸了摸我的眼眶,上面居然有液体一样的东西,晶莹剔透。

    我苦笑,一阵白光透过我的身体,将我撕裂。

    我叫刘芊芊,是大夏国的五公主。

    突然有一天,父皇告诉我,南国攻打我国,力量太过悬殊,需要委屈我一下。

    我当然明白他说的委屈我一下是什么意思,当即表明态度,我拒绝。

    堂堂一国五公主,要九天的月,要五洋的鳖,岂能够白白便宜那野蛮之国?我自恃清高,背挺得板正,两眼直视父皇。

    父皇骂我不懂事,说以前白疼爱我了;母妃哭着哀求父皇,别把我送去求和。

    我说:“但凡我国当初在军事上加以研究,将士加以操练,又岂会打不过一个泛泛小国?”

    闻此,父皇额头上的青筋凸起,破口大骂,派人将我软禁,要一直关我到使者来结亲那天。

    其实我也不是不能过去和亲,主要是我这人,是个倔性子。

    我以后要嫁的人,需得是个勇士,能举国皆服的英雄,这样才可配的上我。要求再放宽一点?爱我疼我怜惜我,一生只我一人,其实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我岂能过去成亲?更何况,听说南国君主是个六十岁的糟老头,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嫁过去多亏?

    于是我就钻狗洞逃出了皇宫。

    外面的空气可真好啊,鸟语花香的。有酸甜适口的糖葫芦,有扎着麻花辫的幺儿,还有面上胡子拉碴抢劫的……

    是的,我被抢的只剩了个身子。

    不是我笨,主要是当时我在买糖葫芦看到一个幺儿摔倒了,过去扶了一下。下一秒,背上的包裹就不见了,怎么追也追不上。

    我饿得肚子直叫,突然有了想回皇宫的念头。

    不行不行,要是回了皇宫就得被抓去和亲了。

    那怎么办呢?我只身一人游荡在大街上,看着太阳从东边落到西边,看着摊贩收起了摊子。

    这时,我走到一个破庙门前,想着要不然在这里马马虎虎过一晚,等天明,就去找活干。

    推开掉了红漆的木门,见一名身穿白衣的文弱书生在一张破得不成样子的桌子上挑灯夜读。

    橘黄色的烛火不断摇曳,他缓缓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朝他问好,他也微笑点头。

    庙中的夜晚好冷啊,我的身子蜷缩在一起,企图能够保留几分温暖,可是丝毫不起作用。当冷风从破烂的窗户钻进,灌入我的脖颈,我冻得瑟瑟发抖。

    那名文弱书生见状,从身后的包袱中翻出来一件较厚的衣服,随手丢给我。同时,他又掏出大概三四根红蜡,然后引燃,在我面前放稳。

    我裹上他给的衣服之后,感觉身体好像暖和了一点。

    内心的感激无以言表,我问他:“衣服给了我,你怎么办呢?”

    他没有回答,那张苍白的脸上挂着几分笑意,起身重新走到那张破桌子,执起笔,在上面洋洋洒洒画着什么,紧接着又走到我面前递给我。

    我这才发现他是个瘸子,走路歪歪扭扭。等接过这幅画,见上面画的竟是裹着衣服被四根蜡烛包围,蹲在墙角的我。

    他说,你好好看,就画了下来,希望你不要嫌弃我。

    真有眼光,给我画得蛮好看。

    我很开心地收下了这幅画,接着我的肚子就开始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他又去给我拿了半块饼子,我赶紧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虽然比不上我在宫中吃的山珍海味,但是都沦到这种境地了,还挑什么挑?

    我们两个开始交谈起来。

    我骗他说我来自一个很贫穷的地方,为了赚钱,独自进城找活挣钱。

    他夸我厉害,说他很佩服我。

    从他的话中,我知道了他叫江灸。

    他的父亲是一名普通的县令,早年因为“狐途事变”而被殃及到,处以死刑。母亲因为父亲的死亡而悲伤过度,郁郁而终。十六岁的他被那群仇家算计,幸而有乡医救治,才保住了姓名,只不过废了一条腿。

    “狐途事变”虽然名字叫这个,但是跟狐狸不沾一点边。“狐途”谐音“糊涂”,是母妃的亲弟弟,父皇的小舅子所犯的事情。几年前,因管理某些县区,对错了账目,误以为那些县令私吞财产,贪污受贿。我的父皇一气之下,判以重刑。

    可是后来其他官员在整理资料的时候发现,原是算错了。可是毕竟是母妃的亲弟弟,父皇顾及小舅子颜面,将此事掩盖过去。

    但百姓们都传,并将此事命名为“狐途事变”。那段时间,父皇的名声受污,夜夜叹气。

    我从没想过这件事情,可以让一个家支离破碎,因为我是在皇宫里的公主,对这些事情不闻不问。

    江灸失了家,只能四处漂泊,赶至这破庙定居。他以为城里会有更多的机会赚钱,可是没有人会收一个只会写画的瘸子。他只好去大街上摆摊,卖一些字画,或者给有钱人家画像。这样赚的钱不多,起码能维持好生计。

    我问他,你恨当今陛下吗?

    他笑回,恨,怎能不恨!

    就这样,我两攀谈至半夜,才各自睡去。

    第二天一早,我见江灸已经不在了,想来可能是去写画赚钱了。

    于是我也整理了一下自己,出去寻找活干。

    大概是我想的太简单了,哪里找事儿干都难。去码头搬石袋,别人问我一个姑娘能行吗,我理直气壮地让他不要看不起姑娘。结果提都提不起来,更别说扛在肩上了。

    我又去一些餐馆小店,问他们缺不缺洗碗小工或者打杂的。要不然见我是姑娘不要,要不然就是不缺。

    一天下来,我早已精疲力尽,饿得前胸贴后背。

    当拐进一个巷子的时候,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我扭头去看,发现什么人都没有,大抵是我饿得出现幻觉了。

    于是我就继续往前走,突然有块布堵上了我的嘴和鼻子,几番挣扎下,身体没了力气,眼前黑了过去。

    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身上被绑了条绳子,嘴中被塞了块粗糙的布。

    一个歹徒推门而入,十分猥琐地对我说:“哟,醒啦,那我们开始吧。”

    开始,什么开始?我脑袋发懵,眼睁睁地看着他松开裤腰带朝我扑来。

    我拼命躲闪,塞在嘴里的布被他不小心拽掉。

    我借机大声呵斥:“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大夏五公主!”

    那歹徒扑空,摔在地上,吃了满口稻草,气急败坏。他“呸”了一声,轻蔑道:“我管你是谁,老子现在就需要女人!”

    “欺辱公主,可是死罪!”

    “哈哈哈,我连天王老子都不怕,还怕区区一个五公主?”

    他说完又继续将我扑过来,将我死死地按在地上。对着我的脸就是两个巴掌,然后粗鲁的撕开我的衣服。

    我只感觉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内心满是绝望。这下不仅失了钱财,还要失了身子。

    一滴晶莹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滑过。

    “住手!”

    歹徒闻声停下了动作,正准备扭头看过去,一个大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后脑勺,当场暴毙而亡。

    江灸逆着光,对我伸出手。

    我紧紧咬着牙齿,将头别过去,不愿看他。

    这时,一件衣服披在了我的身上。

    江灸先是一瘸一拐地拖走了歹徒的尸体,然后蹲下解开了缠在我身上的绳子,动作轻柔,生怕弄疼我。

    我抬眼望去,发现他全程闭着眼睛。等弄好之后,他睁开眼睛,慢慢扶起我。

    他说:“如此冒犯,姑娘莫怪。”

    我低头轻笑,问他:“杀人不怕坐牢?”

    他拱手:“若能以江某性命换取姑娘清白,江某并不亏。”

    我们两个回到破庙,还没等我问,他便自己说出:“我见姑娘一天未归,想着定是找到赚钱门路了,就在庙中写着字画。写着写着发现毛笔突然断掉了,感到心中不安。”

    闻言,我好奇道:“仅是毛笔断裂就能判断我出了事故?”

    江灸摇头,坦白说:“读书之人怎能没有笔?就像士兵上战场,没有武器怎可杀敌。当时是买笔去了,发现了姑娘掉落的耳坠。”

    说完,从袖口中掏出一个金耳坠双手递给我。

    我一惊,接过金耳坠,又顺手摸了摸自己的两只耳朵,发觉果真掉了一只。

    “那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条街来来回回都是人,但唯独七里巷不同,那里事件频发。”

    果真是读书之人,脑袋就是好使。

    我倚着墙,仰天叹息。

    江灸又在他自己的包袱中翻翻找找,接着丢给我一个月牙白的小瓷瓶。

    “姑娘是为女子,切莫因此失了颜。这是药膏,平日里我用来擦拭伤口的。虽用了一部分,但请姑娘不要嫌弃。”

    我笑着接过,戏谑道:“失了颜你会娶我吗?”

    他微微吃惊,然后低头,小声说:“我既救了姑娘,也请姑娘别恩将仇报。”

    我将药膏涂在手掌心,抹开涂匀在脸颊上。

    “姑娘跟着我会吃苦的。”

    哈哈哈,傻小子。

    后来的每日,我都会和江灸一同出去卖字画。

    有人笑他是臭酸儒,只懂写画,不懂事故,我骂别人连儒书都未触及还好意思嘲笑他人;有人欺负他是瘸子,偷他几副字画,我就跑过去追上那人拿回字画。

    有人骂我泼妇,他安慰我在他眼中我性格洒脱,只需做自己,欣赏的人自会欣赏;有人骂我以后没人要,他说我这一生是为自己而活,不需要被当做物品成为某人的附庸。

    他的生意一般,一天赚不到几个铜板,但是足够我们买馒头配咸菜吃了。

    突然有一天夜晚,他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包裹,非要让我亲自打开。

    我见那包裹里三层外三层包的严严实实,就慢慢解开系在外面的绳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绣有银边锦鲤,蓝粉色的齐腰罗裙。

    江灸说:“你穿这个肯定好看。”

    “你花了多少钱?”

    他不回答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轻抿苍白的薄唇。

    其实,这种裙子对于我来讲,非常一般。作为大夏的公主,我的柜子里有不计其数的华裳,全是锦绣帛缎。

    但在这样的处境一下,他却依旧愿意给我买新衣裳。

    居然有点感动,脑袋一热,随口说出:“你娶了我吧。”

    “我不想你吃苦。”江灸摇头,眼神坚定。

    “我不跟着你就不会吃苦了吗?”

    “你这样好,应当有更优秀的人来配你。”

    “在我眼中你就是那个更优秀的人。”

    他沉默了很久,垂眸盯着我手里的衣裙发呆,然后缓缓吐出:“姑娘,睡吧,很晚了。”

    言罢,侧躺到一旁的枯草堆上,背对着我。

    那天晚上我做了最任性的一件事情。

    我拿出小刀,割下我的一缕头发,放进一个小袋子中,接着将这个袋子放到江灸的枕边。

    看着他熟睡的脸庞,我竟不由自主地吻了下去。

    这一别,怕是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我曾以为我会嫁给想要嫁的人,但最终败给了现实。

    父皇见我逃跑,就一直派人暗中寻找我的踪迹。后来有人找到我,恳求我回宫和亲。

    我当时自是不愿,只要我的婚姻是自由的,我愿意天天馒头配腌咸菜。

    那人仰天长叹,哀嚎道:“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公主。”

    我让他回宫转告父皇,我是绝对不会嫁与那南国糟老头子的。

    可是那人却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回去,就会杀死江灸。

    我的父皇已经灭了他全家,如今还要灭了他。实在是于心不忍,我答应了那人回宫与南国和亲。

    那人也答应了我会保证江灸性命。

    就这样,我回了宫,等待着南国使者的到来。

    我好想江灸。

    想念他笑起来的模样,想念他低头念书的模样,想念他安慰我时的模样……

    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在准备去往南国的前一天晚上,我抚摸着那身华丽的喜服,触感不知要比江灸送我的那件裙子要好多少倍。

    我穿着江灸送我的裙子趁着夜色又偷逃了出去。

    当再次走到那座破庙的门前,心中满是忐忑。

    他会好奇我的突然到来吗?我到时候要跟他解释自己的身份吗?他会气我的不告而别吗?

    我轻轻的推开门,看着江灸依旧侧躺在那个枯草堆上睡的安详。

    这家伙,睡的还挺香,居然一点都不担心我的失踪。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跟前,然后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鼻子,十分冰凉。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我心生疑惑,这才注意到他的面色铁青,嘴唇苍白无一丝红润之泽。

    我被吓到了,跌坐在冰冷地面上,摸到了一个小布袋,正是我离开那天放头发的袋子。我双手颤抖地打开那个袋子,发现两缕头发相交在一起,形成了同心结的模样。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却依旧象征性地喊了一句: “江灸?”

    他没有任何回应。

    我不由得自嘲地笑笑,悲伤涌上我的心头,我感觉胸口好闷,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走得很安详,跟熟睡一般。

    父皇明明答应过我不会杀他,却在我离宫前一天夜晚杀了他,以绝后患。

    你说父皇不爱我吧,他让我爱的人毫无痛苦的死去;你说父皇爱我吧,却又让杀死我爱的人。

    我像是失了魂,用手抚上江灸的脸颊。当在触及到他紧闭的眼睛时,发现他的眼部凹陷。

    我慢慢扒开他的眼皮,当看到他的两只眼球已经被挖掉时,手不停地颤抖,心凉了半截。

    我那夜抱着他的身体呆坐了很久很久,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我和他在这间小破屋的种种经历。

    当天色变亮时,我已经在城郊处挖好了一个坑,亲手将他埋了进去。

    公主出嫁,举国同庆。

    我身穿血红嫁衣,登上宫楼,冷眼看着楼下迎亲的使者和欢呼的百姓。

    当号角吹响三声,我就要去迎接我未来不可知的悲惨命运了。

    第一声,福泽予众,苍天可鉴。

    第二声,跪拜天子,降临气运。

    第三声……

    我闭上双眼,紧握袖口中的那把小刀。

    号角声音响起的那一刻,我大喊:“江郎啊,这双眼睛我还给你!”

    鲜血直溅宫楼,公主自剖双眼,坠落人间,绽放出朵朵绚烂的红花。

    我是冥主阿花,掌管人间生死。

    那日我翻阅生死簿,偶然发觉有位名为江灸的男子死的冤枉。

    明明他这一生极其正直,上敬父兄,下爱老幼,饱读诗书,乐善好施。但是却因为“狐途事变”家破人亡,最终在荒郊野外完结了自己的生命。

    他甚至连个挚爱都没有,这短暂的一生如昙花般凋谢,死在了他的十六岁那年。

    不知为何,我心生怜悯,我想改变他的命运。

    当在生死簿上给他的名字去除时,我的一魂一魄抽离。

    九天之上,司命星君闻此事,着急忙慌地来寻找我,却见我迷迷瞪瞪,痴傻发癫。

    司命星君很生气地质问我:“这世间人各有命,你岂能为一己之私而随意篡改别人命运?”

    我痴笑,喃喃自语:“你说说你,怎么就不给他的人生写得好点?”

    “苦得人多了去了,你难道要一一改过来吗?”

    我不语,像个温顺的兔子,呆坐在宝座上。

    司命星君见我这副模样,蹲下轻声问我:“你因此事丢了一魂一魄,当真值得?”

    “江灸,你知道我的。”

    是的,司命星君也同样名为江灸。而他,是我所喜之人。

    我会为了一个同他名字一样的人失去一魂一魄,只求他能看到我对他的喜欢。

    但是司命星君眼神不好使啊!

    我常年派人在外搜罗奇珍异宝,司命星君回回拒绝我;我亲自为他做菜肴,哪怕因此烧掉了我冥府的厨房,他还是拒绝我,甚至会笑着骂我傻。

    “司命星君,你看这银河里闪烁的星星是我对你的心跳。”

    “冥主,银河里的星星今夜早早得睡下了,现在并没有在闪烁。”

    “司命星君,后天乃是玉帝生日,给我带几个蟠桃尝尝可好?”

    “冥主,你也被陛下邀请了,莫非是不能去?”他浅浅一笑,逗我道:“如果冥主不能去的话,你的那份给我可好?”

    我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司命星君总是这样,对我的喜欢视而不见。但是他这次因为篡改生死簿的事情专门来冥府找我,这不禁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问他:“你是怕我被玉帝责罚来劝我的吗?”

    “那倒不是,我只是怕你乱改人生死,玉帝会误会我。”

    他的话好毒,像一根根刺扎在我的心上。

    我起身扑向他,将他按到在地。一身白袍摊在地上,我坐于他的腰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有的时候,真的很想对着这张俊脸扇一巴掌。

    司命星君不恼,将双手托在后脑勺,一双桃花眼微眯,满脸痞气。

    但是我很气愤,拔下他发冠上的簪子,抵上他的脖颈。

    他略微一惊,但随即释然,高高地仰起脖子,好像在说,来,你来,往这里扎。

    我勾唇,拿着这个簪子抵上他的眉尖。紧接着,他的一魂一魄被我抽出。

    当他反应过来时,那一魂一魄早已被剥离开。

    “你这是做什么?”他眼中含着温怒。

    我挥了挥食指,那一魂一魄不见了踪迹。然后我又拿出一个照鬼镜,伸手抓住司命星君,我俩一起被吸了进去。

    我用我的一魂一魄附到大夏国皇后的身体中,诞下了大夏国五公主。

    我用司命星君的一魂一魄附到江灸十六岁那年被乡医救治无果的身上,江灸复活。

    在照鬼镜中,我和司命星君毫无意识地感受这一切。通过一魂一魄经历五公主和江灸的喜乐,悲伤。

    直到江灸死于破烂庙,五公主决然跳宫楼,我和司命星君才从照鬼镜中出来。

    但是并未完全出来。

    大概是因为我没了一魂一魄,使得照鬼镜失灵。这烂镜子并没有将我们送回冥府,还将我和司命星君的所有记忆换成五公主与凡人江灸的,继续延续他们的故事。

    我成鬼苦守坟地三百年,遇到瘸了的司命星君。

    当司命星君尸身腐烂,只剩残骸之时,我撕裂破散,这才彻底回到冥府。

    回到冥府后,玉帝高高在上地坐在我的宝座上,样子着实嚣张。

    玉帝说:“此乃司命情劫。”

    这年头,给玉帝打工还要经历情劫,实属不易啊。我怜惜地看向司命,却发觉他一直沉默,两眼失神。

    玉帝告诉我,其实当我们在经历大夏五公主和凡人江灸的事情后,历劫就已经结束了。但是我身为冥王,私自篡改别人命运,做鬼游戏三百年是照鬼镜是给我的惩罚。而司命星君不及时禀告,具有共同犯罪嫌疑,所以也被罚了。

    玉帝还说,如果没有我这次捣乱,司命星君就会经历其他情劫,早早飞升上神。

    看来是我阻碍他升职发财了。

    我主动请求放弃冥王职位,去人间管理坟墓秩序。玉帝老人家由着我的性子,赐予我大片坟地,让我好生管理。

    在管理坟地期间,土地公公总会给我讲人间的故事。他说他有次碰见司命星君了,司命星君没有飞升上神,而是在人间画画。

    司命星君跟土地公公讲他在经历情劫的过程中,发现他有个比写人生故事更大的爱好——画画。所以他放弃飞升,想要追求自己的理想。

    那日我坐在一块墓碑上,数着这里有多少座坟丘。

    三百二十一,三百二十二,三百二十三……

    “姑娘,请问这里可有住宿的地方?”

    数地正起劲儿,被人用这话打断,又得从头数起,是个鬼都会很生气好吧!

    我气愤地回头看,对上江灸含情脉脉的桃花眼。

    我疑惑问道:“你来做什么?”

    他满脸痞笑:“给你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