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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2023-09-23 13:15 字数:16535 作者:钟毓0
    天际朗月也不愿看

    明月吐光

    阴风吹柳巷

    是女鬼觅爱郎

    谁人愿爱

    凄厉鬼新娘

    陪伴女鬼

    深宵偷拜月光

    ……

    “要死啊!大半夜把电视声音放这么大,明天不用上班啊!”

    张敞甩开捂着耳朵的枕头,不耐烦地对着隔壁大吼。

    “抱歉啊大叔,我前天刚搬来的,听隔壁一直很安静,还以为没人住呢!”

    隔壁传来清脆的女声。

    张敞自然知道前天隔壁搬来了新邻居,但未曾见过真容,也没有特地去接触,现听见是个小女生的声音,有些语塞,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何种语气,只得把卡在喉咙的话咽了回去,最后也只能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这次就算了,下次注意点!”

    “诶,谢谢大叔!”

    这事倒也怪不得女孩儿,这幢公寓的隔音效果不好,张敞这是清楚的,为避免被邻居投诉,长久以来一直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太大动静,也难怪女孩儿会产生隔壁没人的错觉。

    音乐声逐渐削弱,张敞这才重新闭上了眼,但又若隐若现,依旧未完全自其耳边消失:

    ……

    她的眼光

    她的眼光

    好似好似

    星星发光

    睇见 睇见

    睇见 睇见

    心慌慌

    ……

    “头好痛!”

    张敞感到头痛欲裂,眼神迷离,精神涣散,一副酒醉未醒的模样。坐起身来环顾四周: 木床、瓷枕、床帷、屏风……以及身上的这身大红色喜袍,这些反常的存在,使张敞的眼神由迷离变成了疑惑。

    月光透过窗纸,呈现出反常的红色,充斥着整间屋子,而明明正值大暑,周围却像回南天一样潮湿,在猩红色月光的映射下,空气中的小水珠清晰可见地呈现出诡异的红,好似沐浴在血雨之中。

    墙壁、床头、门窗……都贴着大大小小的“囍”字。屋外,是大红灯笼放肆摇摆的身影,似是成了风中恶鬼的玩物,烛光在其中苟延残喘,将灯笼疯狂的身影映射在窗棂表面。唢呐声响,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这些只有在特定场合才会出现的事物,似乎都在向张敞表明,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

    月光光,亮堂堂,新郎新娘入洞房。

    小娘子,貌无双,十年深闺待情郎。

    新郎官,八斗才,齐家治国尚书郎。

    始龀年,结良缘,今日喜系红绳上。

    ……

    一众孩提稚嫩的声音响起,听不清来自何处,却是异常清晰,哪怕是在阵阵的鞭炮唢呐声中。这似乎是一首民谣,却不是以张敞见过的任何一种形式表现,似诵,似唱,似哭,似笑……

    “好吵……”

    张敞迷迷糊糊,心中暗自嘀咕,像是还未搞清楚状况。

    似是听到了张敞心中所想,唢呐声停,锣鼓声止,鞭炮声绝……声音消失得有些突兀,就像是有一道天堑横亘在了河床之上,断绝了大河的奔腾之势。取而代之的是碰杯声、咀嚼声、交谈声、欢笑声……但与其说是宾客之间在交谈欢笑,倒不如说是小鬼们在窃窃私语,传入张敞耳中,只剩下“奚奚索索”的杂音,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相——公——,帮妾身画眉……”

    正值疑惑间,一道拉长了的女人声音幽幽地自屏风后传来,清冷又诡异,立刻盖过了屋外的嘈杂,张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想要逃离,身体竟不听使唤,在女人的充满魔力的魅惑声中,迈着轻飘飘的步子向屏风后走去,而女人的声音则机械般一遍遍重复:

    “相——公——,帮妾身画眉……”

    ……

    “相——公——,帮妾身画眉……”

    ……

    张敞见到了屏风后女人的背影,女人一袭红袍,凤冠霞帔,端坐在梳妆台前,俨然一副待出阁的小娘子模样。张敞一路踉踉跄跄,来到女子身后,张敞想从铜镜中看清女人的脸,却只能看到雾茫茫一片,这让张敞在恐惧之余又多了几分好奇。

    似是感应到了身后的张敞,女人的声音一顿,最后重复了一遍:

    “相公,帮妾身画眉……”

    女人的声音似有魔力一般,张敞的眼神欲发浑浊,木讷地点了点头,而黛笔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手中,张敞缓步向前,欲趁画眉之时,一睹女子真容。还未至其身侧,女子的脖颈“咔”的一声,以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角度倏地转向了他!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叮铃……”张敞猛地惊醒,汗流浃踵,一身衣服也已被浸透,环视四周: 跳动的闹钟,吃剩的宵夜,熟悉的布局……张敞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从未如此对那该死的闹钟感到这般亲切。

    望向窗外,天空还是熟悉的灰白色,大概是天刚亮的缘故,天色比平常暗上一些,地板瓷砖上铺满了一层薄薄的白雾,空气湿度似乎有些大,这让张敞很不舒服,刚才的梦让他有些敏感。

    张敞不耐烦地摁下闹钟,掀开给自己捂出一身汗的被子,翻身起床洗漱。小小的房间并未带给他温暖,反而让他感到压抑与烦闷,他迫切地希望离开这死气沉沉的一隅。

    这个时间点,只能看到三类人: 赶课的学生,上班的社畜以及卖早餐的摊贩。若是硬要再加上一类的话,估计只有昨天晚上留念人间,久久不愿离去的孤魂野鬼,说不定就是这些孤魂野鬼的存在,才让一日之计的早晨如此清冷。

    汽车的鸣笛、小贩的叫卖、学生的私语等混杂在一起,似是受到梦中宾客发出的“奚奚索索”杂音的影响,这本该十分正常的声音,传入张敞耳中,却像是恶魔在低语,他又迫切地想要离开这嘈杂的街道,好似这个世界就没有他的容身之所。张敞不理解,自己怎么会因为一个梦变得如此敏感。

    张敞来到相熟的店铺前,老板见到这个熟悉的面孔,还未待他开口,便按照惯例递给了这位老顾客两份早点,张敞看着手中两份热乎乎的面食,眼中满是苦涩,但也没多说什么,付过钱便赶往了就近的公交站,等第一波早高峰。

    张敞运气不错,还有空余座位,由于工作的地方在城郊,公交车走走停停,足得一个小时才能到,张敞打算像往常一样小憩一会儿。

    ……

    “呜呜呜呜呜呜呜——敞哥哥,囡囡流了好多血,囡囡好痛”!

    “小妹,对不起……对不起……哥哥不该乱丢石头,哥哥给你道歉!”

    “敞哥哥……呜呜呜呜呜呜……囡囡脸花了,嫁不出去了,呜呜呜……”

    “小妹别怕,等长大了,敞哥哥娶你!”

    “真……真的吗,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又做梦了。

    张敞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快到终点站了,只剩下了他和另一个女生。张敞莫名的感觉女生的背影有些熟悉,不由得凑近了些。

    好熟悉的味道……张敞心中暗道。

    “吱——呀——”

    公交车一把停了下来,终点站到了,张敞起身下车,经过女生身边时,特地向女生那边瞟了一眼,此时女孩的脸面向窗外,一只手不停地从车窗上划来划去,似乎没有下车的打算。张敞好奇地循着女孩手指划过的地方看去。不知何时,女孩面前的车窗上竟附着有薄薄的一层白雾,这使得张敞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密密麻麻的重复性文字:

    帮我画眉!帮我画眉!!帮我画眉!!!

    女孩手上书写的动作越来越快,状态也越来越癫狂,身体一个劲抖动,同时,似乎是为了让张敞看得更清楚,女孩身体慢慢前屈,头上的黑发彻底地遮住了整张脸。女孩手指和指甲划过车窗,这令人牙酸的声音刺痛着张敞的耳膜。

    除却指甲划过车窗的声音外,张敞好似又回到了梦中,又听到了梦中奇怪女人的呢喃:

    “相——公——帮妾身画眉”

    这相似的一幕让张敞感到不寒而栗,仿佛下一秒,面前背对着自己的古怪女孩也会像梦中那个女人一样倏地看向他。张敞逃也似地下了车,女孩是人也好,是鬼也罢,他都不敢再待下去。

    张敞一路小跑,同时也不忘注意着身后的公交车,却只看到下车放水的司机,迟迟没见到女生的身影。似乎是不想承认世上有鬼这一说法,张敞强忍着恐惧,小心翼翼地返回司机身边,轻声问道:

    “师傅,刚才车上的女生呢?”

    司机师傅一激灵,提上裤子,瞪眼道:

    “小兄弟你不要吓我啊!刚才车上可就你一个人。”

    两人大眼瞪小眼。

    “不是,我刚才明明看到……”

    “你看到什么?你不要在这里乱讲话啊!”

    司机打断张敞即将说出口的话,慌张地环顾四周,又指着一处方向继续道:

    “你是在那工作的吧!每天都看你往那跑……天天跟……跟那些东西打交道,嘴上也不注意点,要真有什么东西,那也是你带来的!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司机师傅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甚至念起了“阿弥陀佛”。然后也不再停留,轰起油门,扬长而去。张敞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吐出三个字:

    “见鬼了!”

    然后便向刚才司机师傅手指的方向奔去,建筑上的五个大字也随着张敞的靠近而逐渐清晰。

    【往生殡仪馆】

    没错,张敞在殡仪馆工作,他是一位入殓师。

    “小敞啊!来这么早。”

    门卫秦大爷向他打招呼。

    终于见到活人,张敞也松了一口气,腿上的动作也放慢下来。

    “秦大爷早,吃了没有,没吃的话,我这还剩下份包子……”张敞气喘吁吁的同时仍然不住地往后看,说罢,作势拿出早餐铺老板卖给他的多余的包子。

    “害,早吃过了,食堂的饭菜还不错,比你这仨瓜俩枣强多了。也不知道你小子怎么想的,食堂有免费的饭菜你不要,硬是要在外面买,这年头,赚钱不容易,能省一点是一点……”秦大爷絮絮叨叨,跟教训孙子一样数落张敞。

    张敞一脸苦笑。但也只能受着,毕竟,秦大爷平时待他不错。秦大爷年龄不小,六十七了,老伴走得早,子女也都在外地工作,留下秦大爷一个人,一整年也回不来几次,按道理应该是享福的年纪,但秦大爷闲不住,就找了这么个事做,用秦大爷的话说是: 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怕这个。

    “诶,你小子头上怎么流这么多汗,做亏心事了!”秦大爷见张敞满头大汗,问道。

    “喔,我刚跑步锻炼身体呢!”张敞搪塞道。他没打算把刚才的事告诉秦大爷,在殡仪馆工作的人会比普通人更避讳“鬼”这个字,若是在外面倒也不必这样敏感,但在殡仪馆内与主动他人提起的话,多多少少有些膈应。

    “年轻人身体就是好,不像我们,老了呀……”秦大爷不由感慨。

    忽然,秦大爷话锋一转。

    “那个,小敞啊,大爷啊,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该放还是得放下,不要一直压在心底,会熬出病来的,你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挥霍……小敞啊!一定要放宽心。”

    “嗯!知道了,秦大爷。”张敞淡淡地回应,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秦大爷也不再多话,只是看着张敞离开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便背着手,步履蹒跚地回到了门卫室。

    张敞是第一个到的,很冷清,虽然平时也热闹不起来,毕竟,“热闹”这个词可不适合出现在殡仪馆里。黑白灰,是殡仪馆的主色调,不知道是因为冷色调的关系,还是真的有所谓的“阴气”,即使是三伏天,张敞也能感受到丝丝凉意。

    殡仪馆的味儿很大,空气中充斥着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其实平常是有喷空气清新剂的,否则只会更加刺鼻。

    目前殡仪馆内只有张敞一人,只得独自开始准备工作,等待同事和客户的到来。张敞自然是不希望有太多客户,一方面,这意味着又一个生命的逝去,至于另一方面,张敞拿的是固定工资,“计件”这种事可不适合放在殡仪馆里。

    入殓师的工作很累,经常会在一个客户身上花三四个钟头,这并不比手术室主刀医生的任务轻松,同样是挥汗如雨的工作,只不过一个面前躺着的是死人,另一个面前躺着的是可能会死的人。

    同事们陆续到达,相熟之间打着招呼,算是为这死寂的殡仪馆添了一丝“人”味儿,而统一的是,在面对张敞时,他们的目光均出现了躲闪,似是不愿与其进行对视,气氛变得有些诡异。但自门口传来的女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诡异气氛。

    “哟,大家今天来这么早。”

    “李姐!”

    “李姐!”

    “……”

    “李姐早!”

    众人不约而同地向女人打着招呼,而李姐也是笑着回应。李姐是殡仪馆内的老人,也是话事人,馆内大大小小的事务都由她来管理,虽然已经五十来岁,但做事是雷厉风行,做人也是八面玲珑,颇懂人情世故,在馆内很有威望。

    “李姐。”张敞淡淡地打着招呼。

    听到张敞声音,李姐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回过神来: 

    “诶!小敞啊!早。”

    张敞没再回话,继续自顾自地工作。李姐纠结一阵,轻声道:

    “小敞,你跟我去办公室一趟,有点事麻烦你。”

    说罢,向办公室走去,张敞也只得停下手头工作,跟在李姐身后,留下叽叽喳喳的众人。

    ……

    “坐呀,在李姐面前还这么拘谨?”

    李姐扯开一张椅子,示意张敞坐下,自己则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温水,递到张敞手中。

    “谢谢李姐。”张敞接过水杯,声音依旧平淡。

    “小敞,你到咱们殡仪馆工作有三年了吧?”

    “是的。”

    “工作累吗?”

    “还好。”

    “和同事之间相处得怎么样,没发生什么……”

    “李姐,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李姐的话被张敞打断,忽视掉张敞的打断自己说话的不礼貌,沉默一会儿,似是在想应该怎么开口。

    “小毓的事,我听说了,节哀。”

    张敞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摩挲着手里的杯子。见张敞没有太大反应,李姐继续道:

    “你和小毓,是你们老师,我的老友,在三年前亲自送到我手中的,说你们是她最好的学生,要我照顾你们一下,我也是亲眼看着你们从懵懵懂懂,变成了馆内的老人……”

    张敞依旧没有说话。

    “现在小毓走了,我心里也难受,也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小敞啊!不能这样消沉下去了,小毓活着的话,也不会愿意看到你以这样的方式活着,让小毓漂漂亮亮地离开,是我们这些人唯一能做的了。”

    “嗯,我为她敛的容,很漂亮。”

    张敞抬起头,直视着李姐的眼睛,声音很平淡,似乎是在阐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李姐被噎住了,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才能起到宽慰作用,办公室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李姐知道现在跟你说什么都没用,但还是想告诉你。做咱们殡葬行业的,见得最多的就是生离死别,最怕的也是生离死别,因为我们比其他人更深刻的认识生死的距离,在对生死感到麻木的同时,也会更加认识到生命的可贵,可生死是无常的,我们改变不了什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亡者的期望活下去。小敞,这种觉悟在你迈入殡葬这个行业时,就应该有了!”

    张敞感受着手中水杯的温热,似是真的有觉悟般,站起身道:

    “知道了李姐,耽误您时间了。”

    说罢,走出门去,只给李姐留下了一个背影,和桌上那仍冒着热气的水杯,谁也看不出张敞的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些什么。

    钟毓……

    也就是李姐口中的小毓,在上个星期死了,死的那天,是她跟张敞的婚礼,就像他刚才说的,张敞为她敛的容,而就在前几天,躺在上面的还不是她。他们穿着礼服,张敞为她戴上婚戒,用悼词代替了誓词,殡仪馆成为了二人最后的礼堂。张敞说得没错,她很漂亮。

    “小毓,把镊子递给我。”

    张敞低着头,躬在尸体身前,一只手掰开尸体的嘴巴,另一只手向后伸,等着“小毓”的镊子。

    ……

    迟迟未有动静。

    “小毓?”

    张敞疑惑扭头,只看到一个小年轻正颤颤巍巍地握着镊子,欲放到张敞手中,见张敞转头,强颜欢笑道:

    “敞……敞哥,是……是我,小海。”

    张敞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不由有些失神,但很快回过神来。

    “喔,小海呀!不好意思,习惯了,吓到你了。”

    张敞一脸歉意地接过何海手中的镊子,然后又继续躬身在尸体上。

    “没事,没事。”

    何海连忙摆手,但并没有马上继续自己的工作,而是观察着张敞的神情,见其面色平淡,继而结结巴巴地开口道:

    “那个……敞哥,毓姐的事……你……”

    “你是第三个”。张敞“阴恻恻”回应道。

    “啊?”

    何海吓了一跳,语气中甚至带了一丝哭腔。

    张敞看了他一眼,像无事发生道:

    “你是今天第三个想要安慰我的人,你们真的不用这样,我好的很,不需要担心。你有空安慰我,不如想想一会儿面对客户的措辞。”

    张敞朝门口仰了仰头,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哭得正伤心,男人是躺着那位的儿子,他说想陪父亲走完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段路,这是殡仪馆规定允许的,但男人显然没有那么强的定力,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一个人跑到门口抽泣,似是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懦弱的样子。

    张敞居然还会有心情打趣自己,这是何海没想到的,但张敞表现得越是正常,在何海眼中,就越不正常,这可不是一个刚刚痛失挚爱的人应该有的情绪。但何海还是适时地闭上了嘴,开始着手为逝者按摩。

    老人属于寿终正寝,这无论是对于他本人还是他的亲人,又或是张敞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张敞的工作量会大大减少,不至于像处理那些真正是“前胸贴后背”的二维尸体一样,需要把骨头一块一块地从糜肉里掏出来,再一块一块地拼好,最后又塞回皮囊里去,这过程可不好受。

    尸体手上、身上、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和尸斑,这在之前用酒精为其清洁身体的时候,张敞就注意到了。尸斑占比不少,应该是走了有一段时间,其中,背部和颈部要属最多,大概是尸体在送来之前一直处于平躺状态……出于职业经验,几乎是在看到尸体的一瞬间,这些结论就出现在了张敞脑中。

    身体部位的斑子倒好处理,寿衣能遮挡大部分,不需要多余修饰,但看到逝者脸上蜂窝般密集的褐色、黑色斑子,张敞也不由眼皮一跳,估计得多刮几层“腻子”,才能彻底把斑子遮住。

    尸斑不同于老年斑,它不是褐色或黑色,而是暗紫色或暗红色,形状上也大相径庭,区分起来倒简单,但处理起来就不太一样了。

    通常,每一次的入殓工作都是两人搭档,一个主力一个副手,而张敞的殓容技术是馆内一绝,一直以来都是作为两人组中的主力,主要负责逝者的状容、填充等方面,副手主要负责逝者的体态、清洁等,之前一直是钟毓作为张敞的副手,现在钟毓死了,何海又刚入职不久,需要有人带,便刚好顶替了钟毓的位置,这也是何海在听到张敞在喊“小毓”时表现得如此敏感的原因。

    入殓完成,请来无力地倚在门边的男人,询问其是否满意。男人看到“容光焕发”的父亲安详地躺在那里,眼眶又逐渐发红,又很快移开视线,转而看向张敞二人,颤抖着身体,带着哭腔道:

    “谢谢!谢谢你们!”

    “不用谢,叔。为逝者在人世间留下最后的尊严,是我们的工作,也是我们的宗旨,您不必这般客气。”

    何海很会自来熟,在这个整天跟死人打交道的殡仪馆内,会说话这个优点,显得有点与众不同。馆内不少人都是因为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才选择到这工作,毕竟,死人可不会说话。

    “唉!我爹他生前就爱干净,我家堂屋里头那口棺材,他都是擦了又擦,就怕脏了自己,现在多亏了你们,让他能干干净净地离开,否则,他都得托梦骂我一声不肖子,真的谢谢你们……”

    张敞借口离开了,他不太适应这种场合,专业的事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处理,这方面,他对何海很放心。

    食堂。

    张敞本来是一个人坐在食堂的一角,没人想在这个时候打搅他,除了何海。

    “敞哥,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中午你愿意在食堂吃,早餐却要在外面买?”

    看到何海嬉皮笑脸的样子,张敞就知道他问不出什么正经的问题,一边小口地扒着饭,一边随口答道:

    “因为小毓不喜欢在食堂吃,她说在殡仪馆吃饭有种啖人血肉的感觉。”

    听完张敞的解释,何海刚准备送进口中的鸭血粉丝立刻悬在了嘴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最后,还是放下了勺子。

    何海哭丧着脸:

    “敞哥,没有你这样隔应人的!”

    张敞不再理他,继续自顾自地扒饭,何海有些尴尬,便也效仿着张敞的样子埋头扒饭,一时之间,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默。

    “我市于2023年1月23日发生尸体盗窃案,据悉,被盗尸体属于一位年轻女子……我们不禁要问,这到底是人性的险恶,还是道德的沦丧……”

    食堂大屏幕播放着今日新闻,眼见有了谈资,何海又活跃起来。

    “敞哥,你说这人为什么要偷尸体呀?”

    “不知道。”张敞声音依旧有气无力。

    “我猜呀,不是倒卖器官,就是给人配阴婚什么的,我可听说……”

    张敞不愿意理他,倒是“阴婚”这两个字让他有些在意,这让他想到了昨晚梦里的那个女人,那……是阴婚吗?张敞思维开始发散,直到何海提醒他:

    “敞哥,你碗里面已经空了。”

    张敞回过神来: “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诶,好!”何海一脸呆愣地看着张敞离去的背影,下意识地回应。

    殡仪馆分为白班和夜班,但并不是两班倒,24点会准时闭馆,倒不是因为有什么忌讳,单纯是因为殡仪馆招不到人而已。

    墙上的石英钟指向了4点,开始倒班了,两班人之间基本没有什么交集,只是礼貌性地打了下招呼。张敞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洗完澡就离开,而是拿出随身携带的香水喷了喷腋下,这是钟毓的习惯,也成了他的习惯。

    ……

    明月吐光

    冤鬼风里荡

    夜更深雾更寒

    游魂踏遍

    幽寂路上

    寻觅替身

    阴风吹冷月光

    ……

    刚迈出电梯,张敞就听到了熟悉的音乐,循声而去,果然是从自己房间隔壁传来,张敞不解,为什么还是这个电影?似是听到了张敞的开门声,音乐声逐渐削弱,直至变成靡靡之音。

    “大叔,这么早下班啊!”

    小姑娘的声音依旧轻快,生活的烦恼似乎与她无关。

    “啊!是啊!你不用上班吗?又搁屋里看电影,还是昨晚一样的电影。”

    “我是写灵异小说的,现在找灵感呢!”

    “那应该挺轻松吧!整天待在屋里。”

    “哪有!写小说也是很耗费精力的好叭!”

    “……”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算是熟悉了些,问到小姑娘为什么在这租房子的时候,她却神神秘秘地说了一句“找灵感”,这让张敞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懒得追问。

    张敞躺在床上,指尖不停地划过手机屏幕,直到看到了想看的脸,才停止了滑动,然后是久久的停留。屏幕里是张女孩的照片。女孩身着白色连衣裙,精致的秀发微微扬起,偶有几根落在琼鼻之上,皮肤白皙,眼神灵动,两腮微红,女孩两腮微红,笑得很灿烂,几乎能融化冰雪,可能是因为面对着镜头,也可能是因为面对着镜头后的人。海风似也被女孩的笑容所感染,为其提起裙摆,女孩身后,是被大海吞噬了一半的落日,金色的余晖落在女孩身上,成为了其最好的装饰……

    张敞想起了与钟毓的第一次见面:

    “哎!你好!你叫张敞是吧?‘弓长张’,‘尚文敞’的张敞?”

    “是我,有什么事吗?”

    “你会画眉吗?”

    “啊?”

    “不是吧!你叫张敞诶!居然不知道这个典故?”

    “什么典故?”

    “ ‘张敞画眉’ 啊!据说西汉时期……”

    “呃!对不起,我还是不明白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让你为我画眉。”

    “啊?……”

    ……

    “呆子,帮我画眉!”

    “小毓,别闹,我这是给死人画的。”

    “哼!当初要不是我说让你帮我画眉,你怎么能抱我这美人归?”

    “不是你追的我吗?”

    “哼!我不管!帮我画眉,不然就是不爱我!”

    “……”

    小毓……

    张敞眼睛逐渐闭合,呼吸也变得平缓,只是嘴里还不停喃喃着她的名字。

    ……

    头好晕!

    熟悉的醉意。大红的“囍”字,潮湿的空气,摇摆的灯笼……门外唢呐、鞭炮声依旧……为什么又是这个梦?张敞感受着醉意的同时,回放般审视着熟悉的布局,以及那哀怨依旧的女声。

    “相——公——,帮妾身画眉……”

    画眉?我为什么要帮你画眉?张敞心底闪过疑惑,眼神愈发迷离。尽管如此,脚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似乎自己只是个寄居在这个身体里的旁观者。

    这次,女人的头没有突兀地旋转,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等待着自己的情郎。张敞来到了女人正面,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新娘头挽乌鬓,凤钗斜飞,耳著鎏铛,颊边梨涡现,口如含朱丹,双娥座上观……美中不足在于,新娘那过于惨白的的容貌和眉角边突兀的缺口。一切似乎也没有先前感到的那般可怕,张敞如是想。

    手中的黛笔开始有所动作,似那画皮的妖精,执黛笔而绘之,一勾一勒,匀红点翠,一笔一画,淡扫蛾眉。新娘从始至终都紧闭着双眼,一动未动,似是享受,或是习惯。

    张敞抚在新娘脸上的手,感受到了凉意,这给他一种在殡仪馆给死人殓容的错觉,是错觉吗?可是为何如此真实,这是梦里应该有的感觉吗?越是想着,指尖的凉意便越是明显,张敞也越是心慌。

    不对!这不是一个活人应该有的温度,她是死的,她不是活的……张敞感觉到心惊跟荒诞,他开始语无伦次,他在为一个死人画眉,在为一个会说话的死人画眉……他想要逃,哪怕这只是梦。张敞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也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一定不是笑容满面的。

    笔停,张敞绕至其身后,欲从铜镜中再窥女人芳容。铜镜不再模糊,惊!镜中哪有什么美貌女子,那分明是一具虫钻肉烂的腐尸!

    水疱胀满破裂,黄褐色的粘稠状液体混合着血丝陆续滴落,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蛆虫在拼命蠕动,试图远离即将滴落的脂肪。没有皮肤和肌肉的牵引,新娘的嘴大大地张着,成了蛆虫的摇篮,它们钻入钻出,挤满了各个孔洞,又贪婪地向整张脸扩张,这是它们的盛宴。

    “相——公——,妾身——美吗?”

    新娘的声音变得奇怪,像是失真般断断续续,至于新娘的声音从哪发出,在这诡异的情况面前,变得不再重要。

    “美!”张敞木讷开口。

    “那现在,还美吗?”

    新娘话毕,头颅倏地整个旋转半周,姣好的容颜竟是真变成镜中那副模样,用她那空洞的眼睛望着身后的张敞。

    “美!”

    “美!”

    “美哉!”

    “美哉呀!哈哈哈……”

    张敞状若癫狂,最后竟是发声大笑,手再次抚上了新娘的脸,不断摩挲,似乎面前的真是那娇滴滴的小娘子。

    张敞能清楚地感受到手上的粘稠,和众多蠕动的白色蛆虫,抬起手来,终于知道了什么叫“藕断丝连”,这倒还在张敞承受范围之内,他只希望自己不会有更过分的举动。

    似是听到了自己的心声,张敞一把抱起女人,径直朝那床榻走去,很轻,很骨感。若是说张敞之前还保持着一股侥幸心理,现在,那点心理荡然无存。张敞俯下身子,脸与脸不断靠近,蛆虫在他眼里逐渐放大,他甚至能数清蛆虫身上有几圈纹路,恶臭扑面而来,直冲脑鼻,张敞身子一僵,眼神竟也变得清明起来。

    生理上的恶心竟让张敞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脸与脸不再贴近,手上解衣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张敞猛地缩回身子,身体在往后仰的同时不断地后退,目标,是身后的大门,他要逃出这间诡异屋子,远离那具恶心的腐尸,门外一定是正常的世界。

    门被“嘭”地推开,众宾欢的杂音骤停,万籁俱寂。张敞瞳孔一缩,哪有什么宾客?哪有什么酒食?那些个立在酒桌旁的,分明是一排排一个个穿红戴绿的纸人,它们面容惨白、双眼无神,却是死死地盯着门开的方向,盯着一身喜袍的张敞。

    我们的新郎官要跑了!我们的新郎官要跑啦……

    望着身前的这些个古怪的纸人,张敞感到一阵窒息,他不敢有所动作,甚至呼吸都特地放缓,生怕这些纸人会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香港僵尸片一样,会因为生人的气息而暴起。

    屋头的灯笼更加放肆地摇摆,里面的烛光摇摇欲坠,终是烛尽光穷,月亮成了唯一的照明工具,又或是天上蟾精在睁眼审视人间,洒下银光,似是在欣赏这出好戏。

    张敞慢慢地移动着僵硬的身体,似是不想引起这些纸人的注意,又或是想伪装成它们,糊弄过这群没有脑子的纸人,他的目标是纸人身后的大门。纸人的脖子随张敞的挪动而转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但却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我们的新郎官要跑啦!我们的新郎官要跑啦……

    此刻,张敞已经走到了正中,离大门只剩下一半的距离,不由加快了脚步,张敞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过街的老鼠,这些纸人宁愿脖子扭转一百八十度也要时刻盯着他,它们的目光对张敞来说如芒刺背,仿佛随时都会暴起攻之。

    “相公,你抛弃妾身了吗?”

    熟悉的女声突兀地自房内传来,越来越近,听起来是那般有诱惑力。张敞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向声源处望去,迈出去的步子竟也向相反的方向收回,他知道,张敞是在跟自己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一抹鲜红的身影自黑洞洞的房内浮现,好不突兀,此刻,新娘又恢复了原本的样貌,似是想通过这样挽回逃跑的情郎。见张敞没有回话,女人再次出声,声音较之先前略大。

    “相公,你抛弃妾身了吗?”

    张敞低着头,依旧是沉默不语,他很清楚,无论怎样回答都不会是好的结果,他只想尽快再次夺回身体的控制权。面前的女人再美,也不过是红粉骷髅罢了,毕竟,他见过女人最丑陋的模样。

    张敞的沉默终是惹恼了女人,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声音越来越重,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癫狂,最后变成了一声刺耳的厉啸。周遭的一切都在这声厉啸中发生变化。

    ……

    阴风起,红烛熄,新娘子白裳换红妆。

    白布帷,素丧幡,纸人双双坐高堂。

    可见那,高堂上,“囍”字去来“奠”成双。

    痴怨女,悲情郎,到头来不过是梦一场。

    ……

    童声再次响起,这让张敞感到发毛,因为他们所诵唱的正是自己眼前所见。张敞眼见着“囍”字变“奠”字,红事变白事,而新娘的面目也在那声厉啸变成了该有的模样。她的皮肤开始皲裂,划分成一道道裂纹。被裂纹环绕的未裂开的皮肉动了起来,不对那不是新娘的皮肉,那分明是蠕动的蛆虫!竟是数以万计的蛆虫组成了这副姣好的皮囊!

    蠕动的“皮肉”接连地从新娘身上掉落,最后留在原地的,是一副身着白纱的血肉骨架。蛆虫们有了目标,张牙舞爪地爬向动弹不得的张敞,如果它们有尖牙利爪的话。

    它们掠夺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道粘稠的痕迹,那是附着的血肉浓浆。

    纸人动了,朝着那荧荧白骨,它们躬身、匍匐,以极低的姿态,僵硬的动作,迎着这位可悲可怖的新娘,全然忽视了即将被蛆虫吞噬的张敞。足底、跟腱、膝盖、腰腹……甚至两颗卵蛋,都被它们一点点蚕食覆盖,张敞感受到了皮肤的凉意,蛆虫行动的轨迹,令人作呕的恶臭,以及越来越近的骷髅新娘,他终于感到了恶心与绝望。

    “呃呃呃……呃呃……”

    张敞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表示抗拒,他牙冠紧咬,这是他唯一能够表示厌恶的方法。

    倏地!

    新娘已经来到了张敞面前,又一次与她的情郎面面相望,二者身上的蛆虫成为了他们唯一的阻隔。新娘的脊椎骨开始拉长,发出“咯咯咯”的声响,将张敞连同着蛆虫一圈圈环绕、勒紧。那是巨蟒吞食猎物的方式,也是骷髅新娘表达爱意的方式。

    张敞能感受到缠绕力度的逐渐增强,青筋暴起,脸色变红又变紫,蛆虫恶心脆弱的身躯在这样的力度下炸裂开来,浆液四溅,骷髅新娘似乎很享受这种“情趣”,依旧加大着力度。

    此时,只能看到张敞那颗牙关紧咬、面色发紫的头颅,脖颈以下已尽皆被脊椎环绕包裹,新娘的脊椎停止了拉长,那颗戴有红冠凤钗的头颅被脊椎高高吊起,空洞的眼眶泛着白光,“含情脉脉”地望着与自己纠缠在一起的情郎,他们终将融为一体。

    “咔咔咔……”

    新娘越勒越紧,她喜欢这样的交媾方式。这种在新娘看来很是享受的交让他喘不过气,终于,张敞不再坚持,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吸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新鲜空气,是那群邪恶的沾满了同类浆液血肉的蛆虫,它们蜂拥而入,在很长一段时间,那会是他们最好的温床。

    鼻腔、耳蜗、口腹……它们无孔不入,让他在活着的时候感受到了死去的人才能经历的东西。张敞睁大了眼,那是他现在唯一能动的部位,但也即将被蛆虫大军攻陷,一只未能抢得先机,只能另辟蹊径的蛆虫盯上了张敞眼球与眼皮之间的罅隙。

    它钻了进去,在眼皮下扭动,张敞却连喊叫这样一个动物原始的本能都不再能做到,只是一个劲地发出“呜呜呜呜”的哼唧声。越来越多的蛆虫发现了这条“捷径”,它们互相效仿,在眼皮下扭动。在最后的视线消失的前一刻,呈现在张敞眼前的是新娘“含情脉脉”的目光。

    美哉……

    “哕呕……咳咳咳……啊呕……”

    张敞在剧烈地咳嗽呕吐,他把手指伸进喉咙抠嗓子眼儿,不停地干呕,这是张敞惊醒后的第一反应。但注定吐不出来他所认为的东西,张敞把手伸得更深,直到整只手都没入口腔,然后又是一阵干呕,最后除了一手的胃液和唾沫,也没出现任何东西。

    张敞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竟然会被一个噩梦左右,但……真的只是梦吗……?张敞不愿深思,也不敢深思。

    楼上传来“嗯嗯啊啊”的莫名声音,弄得床“嘎吱”作响,张敞内心长舒了一口气,因为这让他能够真真正正地感受到自己现在活在一个鲜活的世界,

    远处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张敞比以往足足早了一个小时起床,此刻无比清醒,也没了睡觉的欲望,他打算先洗一下因为刚刚的发疯而沾满胃液和唾沫的手。

    手机落在床角,大概是刚才张敞惊起时滑过去的,张敞弯腰去捡,发现屏幕已经碎裂,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张敞如是想着。

    屏幕亮了起来,恢复到了熄屏前的状态。夕阳、沙滩、漂亮女孩儿……此刻,漂亮女孩儿的面部在屏幕中裂开,像是有人用枪在其脑门上开了一个大洞。

    张敞皱眉,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感觉,他按下电源键,不再去看,因为屏幕里女孩儿碎裂的脸仿佛是在提醒他某一悲惨事实。

    等等……画眉……?

    张敞想到了钟毓生前经常跟他提到的那个故事,以及梦中那个对画眉念念不忘的女子,脑中似乎有一根断掉的弦突然地接上了。

    “她”认识“我”?

    张敞想要舍弃这个荒唐的想法,可敲键盘的手却没有停下,他的手在颤抖,不断地打错字,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在摧毁和重建他的世界观,他感觉自己在做梦,一个醒不来的梦。

    ——回车。

    “张敞画眉”。大大小小的弹窗广告跳了出来,不约而同地出现这样的字眼。张敞点开其中一个,出现如下字眼:

    

    “敞为京兆,朝廷每有大议,引古今,处便宜,公卿皆服天子数从之。然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妩。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爱其能,弗备责也。然终不得大位。”       ——《汉书  张敞传》

    后人根据这个典故提炼出“京兆画眉”……

    这个故事他已经从钟毓口中听了不知多少遍,今天是第一次去了解,却只这寥寥数字。对张敞妻子的描述更是一句话带过,根本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一连点开几个都是如此,内容大同小异,张敞心中烦闷,一条帖子突兀地跳了出来,却没有发布日期,张敞内心微动,颤抖着点了进去,不知为何,他有股预感,里面有他想要的答案。

    “愚窃闻野狐禅,有得于心,谨以记之。太初三年,茂陵郡。二童戏于院中,粉雕玉琢,金童玉女。小子名敞,性顽劣,掷石玩之,误伤。小囡恸哭:‘面花落红,吾不出矣。’敞谓谕之曰: ‘吾长取汝’。始元三年,敞官至京兆尹,念少时玩伴,思幼时所言,守诺,取室归,日以为妇画眉。京兆画眉之事为世人所称善。然敞妻毙于新宅,敞恸哭罢,尸藏于房,不使他人入,复以眉妩,无异于平常也。自日,无人见妇容,侍怪之,然亦不系乎心。初元元年,敞以病卒,仆清其榻,现女尸,红冠凤钗,粉面油头,与生人无二,触而化齑,余一骨架耳,称奇。噫吁嚱,古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张敞感到头皮发麻,周身流过一阵寒意,直击心脏。这张帖子出现得太过巧合,就像是放在这里故意让他看到一样。发帖人以两只泛红的眼睛作为头像,就像是一只恶鬼在透过屏幕审视人间,张敞点进了发帖人的主页,有意忽视这双恶毒的眼睛,却如芒刺背。

    一个视频?里面会有什么?

    点击播放。

    张敞睁大了眼,浑身颤栗,梦里发生的一切透过屏幕再一次上演: 婚房、男人、女人、画眉、腐尸、纸人、童谣、蛆虫……

    虫子在眼皮下蠕动的痛苦历历在目,张敞发疯似地一遍遍按下电源键,仿佛下一刻这些可怖的虫子就会透过屏幕发现正主,然后再一次在他身上享受钻洞的乐趣。

    电源键几乎快被摁烂,屏幕也没有熄灭的意思,张敞开始疯狂捶打屏幕,势要让这台早该进废品站的电脑报销。童谣声停下了,视频也变得卡顿,开始以帧为单位显示。

    男人被吞了进去,从枯骨大张的上下颚里……

    男人头朝下滑落,顺着那条长长的脊椎……

    男人身体开始腐烂,露出节节白骨……

    男人进到了枯骨腹中,也变成了一堆枯骨,只有通过那还算完好的礼服依稀辨认出他新郎的身份。新娘的肋骨开始合拢,像捕蝇草一样深深覆合,他(她)们彻底融为了一体,这是男人的宿命,也就是张敞的宿命。

    屏幕在张敞的捶打下变得支离破碎,终于是暗了下来,漆黑的屏幕里倒映着张敞稀烂的面孔,张敞怔怔地盯着屏幕出神,嘴里反复嘟囔着同一句话:

    “张敞……我是……不……我不是……我不是张敞……”

    主啊!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啊!秦广平等十殿阎罗啊!让我堕了这阿鼻地狱吧!让我偿还作为“张敞”犯下的罪孽……

    不,我为亡者殓容,为逝者画眉,阴德无量,企会堕入阿鼻地狱,我会上天堂,我会见无上如来真祖。主啊!请降下神谕,唤回您的忠实信徒吧……

    这样截然相反的两股声音自张敞心底发出,不知道哪个才是他的心声。

    楼上传来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在一阵激烈过后,鸡叫了,天也亮了,灰蒙蒙的,看来太阳没能冲破云层。

    “叮铃铃铃铃……”

    闹钟适时地响了,张敞从出神中醒了过来,这才注意到刚才自己奇怪的举动,屏幕的裂缝里还挂挂着未干的血丝,他不能确定刚才的到底是自己的幻想,还是真实发生,眼前这台已经彻底报废的老旧电脑已经没法让他去再次证实。

    我大抵是疯了吧!

    张敞嘴里不停嘟囔,真像是疯了。

    【往生殡仪馆】……

    “奇了怪了,敞哥,你说他身上怎么没有尸斑啊?总不能人刚断气就送过来了吧!”

    何海很是不解,只能把问题抛给了比他多三年工作经验的张敞。

    “可能是因为在此之前,家属有给逝者产生尸斑的部分按摩过吧,然后暂时消除了尸斑。也有可能真的像你说的一样。”

    毫无疑问,这个理由是牵强的,张敞在提出他的观点之时也是非常犹豫的,但他真的想不出除此之外的其他原因了。

    “嘿,那敢情好,省去了一部分工作。”

    何海说归这么说,但也没有真的放下手头上的工作。

    “该按摩按摩,该遮瑕遮瑕,别想着偷懒,对逝者要有对生者一样的服务态度。”

    张敞知道何海只是嘴上这么说说,所以也没有责怪的意思,手上则一刻不停地进行着化妆前的准备工作。

    “那是肯定啦,这点职业素养我还是……啊啊啊——”

    何海像只受惊的猴子,惨叫着跌坐在地上。张敞吓了一跳,手上的工具都差点因为他的这一嗓子掉在地上。张敞转过去了头,刚准备出声责怪,却看到死者的满是褶皱手正颤抖着抬起,越举越高,像是准备用他那黄得发黑的指甲抓些什么,同时,死者的嘴里也开始发出打嗝般的气泡声,就像某恐怖片里女鬼发出的声音一样。

    这次,张敞手上的工具彻底掉落至地上,发出“哐啷”的声音,震慑在了两人心头。不知是不是这几天碰到的怪事太多还是什么,张敞不似何海反应那般大,只是后退了几步,然后,三者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僵持了好一会儿。

    张敞逐渐从一开始的震悚中恢复过来,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不顾地上何海的劝阻,试探性地一手探向“死者”的鼻息,另一只手覆上“死者”心脏上方。瞬时,张敞的脸色变得极为古怪,旋即,极为愤怒地冲出房间,大吼道:

    “谁tm把活人当死人送进来的,死亡证明呢……”

    ……

    事情解决了,家属给出的理由是:搞错了。然后便准备将“死者”接回去,这样的理由自然不能使任何人信服,殡仪馆采取了报警处理。最后得到的结果就是,“死者”患有重病,一直在医院续命,“死者”的一众子女不愿意继续负担,就把“死者”从医院接了回去,而刚好,“死者”的一众子女中有在其所在居委会工作的,便一起合计伪造了一份死亡证明,为保证可行,还特地在“死者”药中加了安眠药,这也是为什么“死者”身上会没有尸斑。

    烂俗的故事。

    这是张敞自派出所出来后的第一个想法。

    该回家了。

    “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

    “喂?李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小敞,可能要麻烦你了,殡仪馆人手不够,你愿不愿意来加个班?给你双倍工资。”

    “……好的李姐,我马上就到。”

    加班这种事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少见,更何况又有双倍工资的诱惑,所以也不至于多么抗拒。倒是李姐的声音好像有些奇怪。

    “师傅,【往生殡仪馆】”

    ……

    夜幕笼罩下的殡仪馆在有限的灯光下,似一口横亘的棺材,其所带来的威慑力使得出租车远远便停下,最后一段路需要张敞自己走了。

    在踏入殡仪馆范围之后,张敞明显地感受到了一些变化,上一刻还照耀大地的象征着圣洁的月光,下一秒便被张牙舞爪的黑云吞噬,仿佛是在阻止上苍的窥视,殡仪馆内忽明忽暗的灯光成了这片区域内唯一的照明。

    保安亭内空无一人,若不是电视中还播报着今日新闻,怕是经过的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才是这个保安亭的常态。

    人呢?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

    压抑的环境让张敞倍感烦闷,若不是手机中李姐时刻不停发来的催促短信,他早就转身追上了还未远去的出租。殡仪馆内部安静得可以用死寂来形容,地上张敞的影子随着头顶摇摇欲坠的吊灯肆意改变,像是被什么东西捏在手里蹂躏,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撕碎。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李姐的催促的消息在张敞踏入殡仪馆的那一刻就戛然而止,电话也是处于关机状态,张敞不由得有些紧张,心里不禁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加快了脚步,他要离开这里。

    “相——公——帮妾身画眉”

    突然出现的清冷女声,使得张敞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浸出了细密的汗珠。眸子瞳孔扩张,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恐惧。张敞颤抖着转过身去。

    那个背影?是她?公交车上那个古怪女人!

    此刻,女人正背对着他端坐在突然出现的梳妆台前,嘴中不断重复着相同的一句话。

    “相——公——帮妾身画眉”

    这无比熟悉的一幕,让张敞感到极度的不安和恐惧,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而浅短,仿佛随时都会被窒息。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指尖微微发紫,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梦中发生的一切正在现实中上演。张敞冲了出去,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但殡仪馆外的一切再次扼住了他命运的喉咙。

    整个殡仪馆尸体形成了一道密集的尸墙。他们皮肤苍白,满是腐烂和褪色的痕迹。他们的眼睛空洞无神,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张敞面前,整个一恐怖的壁垒,让人无法逃脱。他们的姿态各异,有的身体扭曲,有的头颅歪向一侧,有的四肢僵硬地伸展开来,形成了一种扭曲而不协调的姿势。每一具尸体都代表着死亡的来临,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脆弱和无常。他们的目光似乎渗透着罪恶和死亡的力量,将张敞笼罩其中。

    在这极度恐惧的瞬间,他感到周围的世界仿佛崩塌了一般,最后的希望也不复存在,只留下了一片黑暗和绝望。他无法抵挡这种恐惧的压力,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对他的情绪施加巨大的压迫,这是莫大的绝望。

    我们的新郎官回来啦!我们的新郎官回来啦!

    而女人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不同的是,其中包含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女声。

    “相公(呆子),是我(毓儿)呀!你忘记妾身(毓儿)了吗?”

    毓儿?

    “相公(呆子),你说过的,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张敞复读机般重复着这一句话,脸上流露出满足的微笑,好似已经看到了永远在一起后的美好生活。而身后的尸群已经几乎贴到了张敞身上。

    “没错,永远在一起。”

    女人说完最后句话,其脖颈开始拉长,最后脸贴脸停在了张敞面前,她上下颚开始拉长,直到张开至足以吞下张敞脑袋的大小,一如梦中发生的一切。

    张敞的身体被尸群缠绕,好似梦中那众多可怖的蛆虫,逐渐遍布其全身。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象停留在了那张黑洞洞的散发着恶臭的嘴中。

    ……

    “新闻报道,我市于2023年1月23日发生的尸体盗窃案已被警方破获。据悉,嫌疑人名为张敞,身份为死者生前男友,嫌疑人借助殡仪馆的工作,偷偷将尸体运回家中,待警方发现时,尸体已腐烂发臭,而嫌疑人也不知所踪……”

    “嘻!素材有了,又要换个地方了。”

    女孩像是没听到新闻中所说,丝毫不在意曾与罪犯比邻而居,她开始轻快地哼歌:

    明月吐光

    阴风吹柳巷

    是女鬼觅爱郎

    谁人愿爱

    凄厉鬼新娘

    陪伴女鬼

    深宵偷拜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