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玖宁脸上挂着温柔无害的笑：“我想回府看看，可以么？”

    萧祈不知道对人这样的人应如何回应，但心中多少有些怜悯，于是点头道：“你不要乱来，我带你回去。”

    闻言，季玖宁发出一声短促的笑，然后迎着萧祈的目光温柔的点点头，“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快要城破的缘故，季府也冷冷清清的，甚至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倒是有一群野猫听到来人的声音，呼啦一声全部散开了。

    “还好你愿意带我回来，不然这坛好酒就不知道便宜谁了。”季玖宁轻轻驱逐了围绕过来的猫群，笑着从书房中摸出一个酒坛：“要尝尝么？”

    季玖宁笑着邀请。

    萧祈皱眉摇摇头。

    “你不用这么担心我，我要死啦。”

    季玖宁捧起酒坛往自己嘴巴里灌了一大口酒，一阵剧烈的咳嗽后笑着安慰。

    看着他明媚的笑，萧祈甚至一时间没有意识到他在说些什么，直到季玖宁又灌了一口酒，萧祈才终于意识到他的意思，猛地打掉了他手中的酒坛。

    “啪”的一声，酒液迸裂而出，满地碎片。

    “我的酒！最后一坛了……”季玖宁满脸心疼，五官都皱了起来，几乎心疼的要哭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萧祈头疼欲裂，只能说不愧是季玖宁吗？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这里有剧毒。”季玖宁苍白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地上的酒痕，眼中心疼一闪而过，又忽然一笑，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笑容变得有些甜腻起来：“不用担心我，指挥使也会死哦，会被端王殿下杀死……我保证。”

    萧祈一阵恶寒：“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玖宁闷笑一声，然后字正腔圆地又重复了一遍：“萧将军会被端王殿下处死一年之内。”

    说这话的时候，季玖宁仍然在笑着，眉眼弯弯，他甚至伸出一根手指在萧祈面前晃了晃，表示这个一年之内。

    “不仅你，百年之后兰陵萧氏若还有一个活人……”

    他又短促的笑了一声，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笑容却越发明媚了。

    若是百年之后兰陵萧氏还有一个活人，他季玖宁三个字倒过来写。

    “不如这样吧？我们打个赌。”许是看萧祈不相信，季玖宁稍微正经了一点，但又很快原形毕露，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来：“要是我说的准了，你下辈子寸功不建，尽心尽力地侍奉我，怎么样？”

    似乎是想到萧祈在家相夫教子的模样，季玖宁歪到一边，自顾自地笑的前仰后合，像是真的很期待这样。

    萧祈不明白这种来世的事有什么好赌的，但是看着他开心的模样，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如果你输了呢？”

    “输？除了太子殿下，我不会输给任何人。”季玖宁唇瓣颜色终于深了一些，变成了血一般的红色，配上他此时苍白的脸，像是吃人饮血的妖精了。

    季玖宁的声音很快弱了下去，有些恹恹地开口：“好吧，如果我输了，七十二行(hang)给你。”

    边说着，他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婴儿巴掌大小的小玉牌扔到萧祈怀里。小玉牌用的玉是上好的羊脂玉，上面雕刻着一个落在树枝上的大孔雀，甚至孔雀的每一根羽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孔雀回眸时的骄傲和嚣张更是恍若真人，一看就出自大家手笔。

    不说这块玉佩背后的价值，就说这块玉佩本身，也价值千两。

    “这是信物，我死后一年内，七十二行会全部沉寂下来，一年后可凭着这个去任意粮行，只说找十三弦，他们就会懂你的意思，至于你能不能成功获得他们认可，那就要看你自己的实力了。”

    说了这么长串的一段话，季玖宁的神色明显更萎靡了些，连眼睛都不受控制地眯了起来。

    “你就这么恨我，我们？”萧祈指腹摩挲着玉牌上的花纹，忍不住问道。

    季玖宁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衰败下去，这时候却饶有兴趣地看向萧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萧祈一愣，微微侧耳，“愿闻其详。”

    “从前有个小孩儿，在灾荒那年，他被拍花子拐走了。”

    “小孩儿被当做奴隶训练，准备送给他未来的主人。”

    “身上被烙印下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后来，小孩儿被其他人救走了，一直在找寻他的主人，和当年那个拍花子的组织。”

    “是……我？”萧祈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他，“你在胡说些什么？”

    兰陵萧氏，名门望族，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情。

    季玖宁是疯了吗？

    “你原来……毫不知情啊。”季玖宁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忽然掩面而笑，似乎真的像是萧祈猜想大那样，心智有些不正常。

    大笑过后，季玖宁侧身吐出一口鲜血。

    萧祈身上没有同类的味道，想来对萧氏的事情应该并不了解。

    倒是……可惜了。

    “你还好么？”萧祈定定地看着他，最后还是伸手扶了他一把，伸手递上一个帕子。

    季玖宁没有回答，反而伸手拽着萧祈的领子强迫对方俯下身，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中氤氲着一丝水汽，眼底泛红，像是只勾人夺魄的妖精，“我很好……求仁得仁，求有所得，再好不过。倒是你……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我的，主人啊……”

    季玖宁唇瓣上还有未干的鲜血，这句话却是说的又温柔又缱绻，像是在对情人低语。

    一瞬间，萧祈都觉得自己被蛊惑了。

    但反应过来，却是悚然一惊，他不相信季玖宁那个所谓的故事。

    但季玖宁似乎只是需要一个……借口。

    萧祈又难免有些可惜，心中忽然升起一句话……卿本佳人，奈何如此？

    季玖宁这样的人，就算满身是毒，也让人忍不住亲近。

    “虽然你不知情……就当是我任性一把吧。”季玖宁柔软的唇瓣在萧祈的脸颊上擦过，留下一抹鲜红的血迹，但这也似乎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又吐出一口血，只能用袖子勉强擦掉血迹，低声道。

    萧祈就算不知情，在萧氏三十年，也不可能真的干干净净。

    所以被他牵扯进这个事情……也是理所应当。

    萧祈有一瞬间的恍神，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脸上的血迹，似乎还有温热的触感留在上面。

    “我死之后，一把火烧掉我的尸体吧。”许是因为没有力气，季玖宁的声音柔软了几分。

    毒性发作，季玖宁的意识有些不清楚，唇瓣动了动，似乎是在无声地说着些什么。

    萧祈听不清，却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生命逝去的悲伤，一瞬间，季玖宁的神色近乎平静。

    这个名动天下的权臣，死时，竟然孤独的有些可怜。

    但虽然他这么说，他尸体的处理，还是要征求端王的意见。

    “烧了吧。”元熙帝神色淡淡的，“死了的季玖宁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季玖宁若是活着，封王封侯都可以，但那只是对活着的季玖宁来说的。

    “朕想知道，季玖宁死的时候，有没有和阿祈说些什么。”端王在书房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萧祈……

    明明他告诉萧祈，他想要季玖宁的……

    萧祈心里忽然一惊，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地把他们二人的谈话简略的讲了。

    语闭，萧祈恭恭敬敬地把那块孔雀玉佩递了上去：“这就是他说的能够号令七十二行的玉佩。”

    端王接了玉佩，在手里摩挲片刻，又还给了萧祈，道：“既然是你们的交易，那阿祈就留着吧。”

    “君臣佳话，朕没有想过杀他，他又何必求死呢？”端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意味不明地扔出这么一句话。

    萧祈悚然一惊，刚准备再说些什么，端王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挥手让他下去了。

    离开皇宫，萧祈的后背都有些发凉。

    而刚刚以疲惫为由让萧祈离开的端王却很快见了另一个人。

    一个灰扑扑的中年男人。

    “草民秦十三见过端王殿下。”中年男人来到端王面前，很顺从地跪倒在端王面前，谦卑地叩首。

    “你就是十三弦？”端王并不让他起身，只是意味不明地开口。

    他也很好奇，季玖宁的人来找他做些什么？所谓七十二行的秘密又是什么？

    “是。”秦十三依然低着头，低声恭敬道：“我家主人之前安排过草民，若是他活不到面见端王殿下，就让草民带着七十二行的秘密来拜见殿下，求殿下为七十二行做主。”

    “嗯？他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死？”端王略带讶异地挑起眉。

    “我家主人师从长青子，尤善占卜之术。”秦十三依然恭敬地回答。

    “是么？”端王意味不明地反问一声，随即轻飘飘地开口：“好了，说说你想告诉孤的吧……七十二行的秘密？”

    “是……”秦十三保持着一个不变的语调，低声道：“七十二行的秘密和萧氏息息相关，或者说……和长生之术息息相关，我家主人年幼时曾经在萧氏呆过一段时间，有幸窥到了长生的秘密……”

    ……

    季玖宁的尸身被安置在了相国寺，身上穿着的依然是那件沾血的丧服，只是那双灵动的有些鬼气的眼睛却已经闭了起来。

    “到底是一代天骄，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吧。”萧祈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副画面，定定地看了他半响，还是吩咐旁边的小沙弥。

    几个半大的孩子立即应了，噔噔噔地跑过去给他换衣服。

    没有寿衣，只是很旧很旧的僧袍，但好在……干净。

    萧祈本想避讳一下，但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他对季玖宁真的……太好奇了。

    意料之内的消瘦，但好在没有伤口，没有吓到几个换衣服的小沙弥，只有后腰侧有一块巴掌大的伤痕，看上去像是被火烧毁的。

    僧袍裹着苍白的尸体被火舌很快吞噬，只留下一捧骨灰，这骨灰随风一洒，就消失的干干净净的了。

    来送行的只有一曲琵琶，萧祈远远看去，费力地认出了那人是谁。

    十几年前就销声匿迹的国手琵琶听雨。

    察觉到有人的视线，听雨扭头看过来，一双眸子清冷，面纱遮面，怀里抱着琵琶，遥遥冲着萧祈行礼，很快消失在山下的密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