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玉生烟2
发布:2025-03-21 13:27 字数:6023 作者:天阅短篇
9.
回去的马车碾过地上的枯叶,卷起一阵尘烟,我安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这玉如烟又来王府可真是对王爷情根深种。如此一张貌美的脸,多少人抢着给她赎身,可她一心只有旭王。」有人唏嘘道。
旁边人不赞同:「不过一张好皮相罢了,整天没名没分地出入王府。但她那低贱的歌女身份,就别妄想着攀上高枝了。」
他们的议论声传入我的耳朵,我罔若未闻。
十年的隐忍,如果只是一点流言蜚语就被淹没的话,那我怎么会活到现在呢。
归根究底可能还要感谢这些听风是风的人,不然旭王也不会对我越来越信任。
「烟儿,你去了一趟王府回来怎么这么高兴?」
宣曳看着我从马车上下来,有些惊讶我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罕见露出一抹笑容。
她是风月坊的坊主,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举手投足间尽是成熟的魅力。
她和我一样都是王爷的人。
「烟儿,你要知道我们这等出身,不要去妄想王爷真的会爱上我们,还是多为自己考虑多谋点好处,好过下半生。」
她有些担忧地劝导我。
毕竟这风月坊乃至整个京城都知道我爱旭王如命。
「姐姐,我都知道。但我这并不是高兴…」
我藏在衣袖里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
我是兴奋,兴奋到难以自已。
宣曳没听懂话中深意,只是摇了摇头。
这次李琛让我杀的是被贬官的徐酎。
我见过徐酎,在很久很久以前。
那日熊熊大火中见到的脸我一个也不会忘记。
徐酎曾经是李琛的势力,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却和五皇子扯上关系。
所谓兔死狗蒸,在李琛这里徐酎已经是没有用的人,没用的人挣扎之后只会加快死亡的速度。
离京城很远的郊外有个乱葬岗,很多尸体都算得上我的熟人。
那里没什么活人会来,有了李琛的帮助,我轻易就能出城。
到时候再来一场天赐的大雨,洗刷掉那些不为人知的鲜血、罪恶和冤屈。
就像他们当初对待谢家一样。
10.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玉如烟,不再是谢玉兰。
谢家满门忠烈都死在了十年前。
父亲和叔父为了国家战死沙场的时候,可能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妻儿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也不会想到谢家最终竟是因为通敌的罪名被抄家。
火光照亮墨黑的天幕,幽幽刀光在月下透露着寒意。
「今夜势必捉拿谢家所有人,如有反抗可当场斩杀。」
那日是李琛亲自带人来对谢家赶尽杀绝。
我不知道嫁给李琛的长姐知不知道内情,如果她知道恐怕她连自己都会恨之入骨。
长姐性情温和,内心却是个果敢的人。
凭我这么多年对李琛的了解,长姐绝对不是简单的抑郁而终。
我要为长姐报仇,为谢家报仇。
我犹记那夜谢府的哀嚎,记得朝夕相处的亲人被杀的惨状,也记得母亲抱着尚在襁褓中弟弟跳井时的决绝。
「玉兰,快跑,从小门跑,一直跑不要再回头。」
披头散发的母亲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我向前推。
弟弟没有行动能力,而母亲的脸那些人早已见过,只有我有一线逃出来的生机。
我心中明白,却还是被泪水糊了一脸。
我拼了命地跑,直到哀嚎声变得越来越远。
那年我七岁,跑了没多久体力渐渐弱下来。
我不敢停下,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指甲嵌进手心的血肉里,用疼痛保持清醒,直到彻底晕过去。
我是被一个戏班子捡去的,他们喂了我一点米粥,见我悠悠转醒:
「我们救了你,你以后都要在我们这打杂的,记住了没?」
我拼命反抗:
「不!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那班主是个四十多的男人,手上一层厚茧,“啪”的一声就给了我一巴掌:
「你是我们救的,你以为你这条贱命还是你的吗?」
我还不能死,没办法只能留在戏班子蹉跎。
我在这浑浑噩噩度过了一年,但我算不上他们中的一员,只是他们慢慢驯化的一头兽。
直到那天看见李琛那张让我恨意滔天的脸,我才彻底清醒。
不管怎么样,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接近他。
我如愿待在他的身边,即使每次看到他内心会感到如此痛苦,但我还要按耐住恨意,去讨好他,去夺得他的信任。
11.
我带着面具驾着马车来到城门,守城侍卫拦住我。
我拿出准备好的令牌,守卫确认后为我放行。
马车在黑夜里疾驰,直到眼前出现一堆堆尸体,我收紧缰绳将马车里的木箱都拿下来。
夜色中突然闪现出几道刺眼的紫红色光,片刻后轰隆隆的雷声传来,风刮得树枝哗哗作响,豆大的雨滴争先恐后地落下。
我也顾不得被淋湿,颤抖着手指打开装有徐酎的箱子。
四肢、身体、头颅,很齐全,一点也不少。
我拿出短刀,本想先剥下他这层面皮,这样即使找到徐酎的尸体也不能确认这就是他。
但我却像受到蛊惑一般,握着那柄短刀一下一下发了疯般捅向他的身子。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爹爹和叔父把生命都献给朝廷,他们还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说不清雨水还是泪水,我久违地感到畅快。
不要急,很快的,很快我就会让当年的所有人都去给谢家陪葬。
风雨声太大遮住某人的脚步,等我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到了我的面前,他举着的伞也倾向我的头顶。
我心下一惊,还没看清就立马拔刀向着那人的咽喉刺去。
一双温暖干燥的手紧紧握住我持刀的手,借着雷电的光我终于看清楚那人的脸。
「为什么你会在这?」
我喉咙有些哽咽。
「玉兰在哪,我便在哪。」
那双紧握的手被裴裕带着一下接着一下又捅入徐酎的身体,四溅的血也弄脏了他的脸。
我一时愣住:
「你是如何知道我是谢玉兰?你到底是谁?」
12.
「我是楚瑜。」
刀从手中滑落,我看向他,带着些委屈:
「太好了…原来不是只有我活着…」
谢楚两家本是世交,我父亲和他父亲是战场上并肩作战的战友。
但在谢家抄斩以后,楚家不久也受到牵连。
楚瑜大我两岁,我没有哥哥,小时候最爱缠着他。
父母打趣我们:
「玉兰莫不是喜欢小瑜哥哥?」
我不懂喜欢,但知道这大概是个好词,一个劲地点头。
两家人见我们关系这么好,干脆就定了一门婚约。
母亲那时迷上木雕,雕出一对龙凤,串成挂坠送给我们。
她手法不好,雕出来的一点也不精致,但我们很喜欢,这也是我从谢家带出来的唯一遗物。
「我第一次去风月楼的时候,就看见了那个木雕。见到你之后,我就确信你是玉兰,在我眼中你从未变过。」
听到他的话,我觉得不可置信。连我都觉得自己已经变成面目全非的怪物,在他眼中却还是当初的那个小女孩。
他温柔地拥抱我,轻拍我颤抖的肩膀: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孤单这么久。」
富商裴裕这个名号也是最近才传开,在这之前同为逃犯,我知道他会过得多么身不由己。
「不要说对不起,你活着就太好了。小瑜哥哥,你知道吗?我杀了好多人,我的手上都是血。」
我慌乱地伸出手给他看,是刚刚骤降的雨水,可我却觉得那是一片粘稠恶臭的鲜血。
他握住我的手安抚:
「没事,不要害怕。你想杀谁,我便陪你一起杀。当年那些人都要付出代价。」
13.
那日之后,楚瑜还是照常来见我。
楼中处处眼线,我与他说话更加小心,只是聊些小事来掩人耳目。
「等下把这熏香灭了吧,再把窗户开了散散味,裴公子闻不惯这香味。」
自从我知道楚瑜的身份,他来见我,我从不点这熏香。
这熏香是我亲手调制,里面放的每一种东西都有所讲究。
从我来这风月楼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着手调制。
它有毒但不多,只有日积月累才会侵入人的五脏六腑,这样便也不易被发现。
每次去见李琛前,我会将衣裳细细用熏香熏上一遍。
他闻这香多年,早已成瘾。这份礼物他应该很喜欢。
我与楚瑜私下只能在乱葬岗处相见。
乱葬岗是个安全的地方,虽说尸体遍地,我却一点不觉得恐怖。
尸体不能动,也不能害人,反而让我觉得安心。
从他口中,我知道了关于废太子的事。
废太子当年收受贿赂卖官之事也是李琛设的局。
十六岁的他以天下为棋盘,我们都是他吃掉的棋子。
他的夺权之路死了太多无辜的亡魂。
「我流落边疆的时候,遇到了这位太子。在他的帮助下改头换面以裴裕的身份重新来到京城就是为了找到可以掰倒他的证据。」
「太子虽然被废,但皇上心里还是有太子的。只要一个机会,他便能卷土重来。」
楚瑜三言两语讲清楚他们的目的。
这么多年,我也在等这个机会。
李琛不会完完全全信任一个人,我为他尽心做事却也拿不到什么有用的证据。
我仔细回想,列出来几个官员:
「你去仔细查查这些人,可能会有收获。切记不要过于急躁,反而会暴露自己。」
对于李琛,只有抽丝剥茧般一层又一层才能撕掉他的伪装。
14.
寒冬腊月,其他花都谢了个干净剩下干枯的树枝,只有梅花开得正好。
楚瑜那边的进程有条不紊。
这时,从王府传来一条喜讯:林嫣怀孕了。
李琛还没有子嗣,即使不爱林嫣,但林嫣是他的侧妃,怀孕一事也让他欣喜万分。
他这几日都没让我去王府,也未来见我恐怕是在忙着林嫣的事。
而且林嫣本就讨厌我,不让我来王府也是不想她动了胎气。
奇怪,按理说李琛积毒已久,身子早已空虚应是很难生育子嗣。
他不见我,我去见他。
我又将衣服熏一遍香,随手准备些布帛玉器作为贺礼。
他见我来,皱眉道:
「这几日王府事务多,不要你来时不必再来。」
我提着贺礼给他看:
「我知道王府有喜事。知道王爷有子嗣,我是开心的。我知道我不能…」
我顿了一下,神色愈发悲伤:
「只要王爷高兴,我怎么着都行。只要是王爷的儿子,我心中就忍不住地去关心。」
他脸色有几分动容,吩咐下人将这礼物收进库房。
「嫣儿正怀着孕,你若想去看我便陪你一起。」
我笑着应下。
15.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林嫣正温柔地抚摸着肚子,听到声响立马满怀期望地抬头看去。
林嫣如今怀孕不过二三个月,肚子并不显怀,可她就爱摸着,仿佛这肚子越摸就会越大。
她看到是我,笑容僵住,带着撒娇的语气:
「王爷,我怀孕你怎么还让外人来看我呀。不知为什么,我见这玉姑娘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王爷面前玉姑娘,王爷背后贱胚子。
好一幅嘴脸。
李琛坐在她床榻边,拉着她的手安抚:
「如烟也是好心来看你。」
林嫣轻笑,挑衅看我一眼:
「既然这玉姑娘那么牵挂我,王爷你先出去,我想和玉姑娘说些姐妹之间体己的话。」
李琛有些犹豫,但林嫣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拒绝。
等到李琛走出去,林嫣又摸起她的肚子:
「我是王爷的侧妃,肚子里以后就是王爷的儿子,你有什么心思趁早打消,别总在王爷面前装出一副无辜可怜的样子。」
「侧妃,你想多了。我对王爷从来都没有过非分之想,我打心眼里觉得两位真是天作之合,你们以后一定会多子多孙,幸福美满的。」
听到“多子多孙”,我看到林嫣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
她冷哼一声:
「最好真像你所说的那样。」
16.
初春,连着下了好几天的细雨。
雨后的阳光很好,风月楼那几株花树也结出花骨朵。
林嫣流产了。
林嫣又疯了。
我去王府的地牢里看她,面容憔悴,形如枯槁。
她的孩子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生下来。
当时我总觉得林嫣怀孕存有蹊跷,事实如此。
林嫣怀孕但孩子不是李琛的。
一个有那么多侍妾的王爷,如果身体正常,怎么会那么多年都没有子嗣呢。
林嫣知道凭借她,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王爷的宠爱。
所以她将主意打到了孩子上。
这是一步险棋,确实赢得几分李琛的关注但最后却还是满盘皆输。
这其中大概也有我的推波助澜。
「为了他真的值得吗?」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嫣。
这时的她早已疯疯癫癫,听不进去人言。
她口里不停喃喃道: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和旭王的孩子…」
我叹了口气,走出地牢,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林嫣。
17.
因为林嫣之事,李琛更加喜怒无常。
不过幸运的是,楚瑜那里已经有了进展。
这天他来风月楼,眼中有了几分喜色,但看到我的脖颈又皱起眉头。
「你的脖子?」
楚瑜轻声问道。
我今日已经细细用脂粉掩盖住脖颈的掐痕,没想到还是被他看出来。
我悄悄握住他手,示意他不要冲动。
这是昨日李琛发怒时留下的,我一时以为他真的要把我掐死。
片刻之后,鼻腔里又灌进新鲜的空气。
我大口呼吸着。
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低声说:
「我就喜欢你这样无论如何打骂都忠心我的人。如果有一天连你也背叛我,我一定会亲手把你折磨得生不如死。」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
但却是第一次有人来关心我。
「马上就要结束了,不是吗?」
我对他说。
楚瑜走后,我独自在楼内院落里将熏过香的衣服一件件烧成灰烬,这些都是李琛送给我的。
宣曳看着心疼:
「这上好的布料怎么都烧掉了。」
我答:
「这衣服沾上灰尘了且都穿着有些时间,烧掉好呀,可以去另买些时兴的款式。」
夜色降临,我独自坐在窗边,早春的晚风些许料峭,一阵咳嗽,我用手帕擦掉嘴角的血迹。
那一天快点来临吧。
18.
最近朝廷上风雨欲来,多了不少弹劾李琛的奏折。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那些却又不是什么大的罪过。
他派人去查,可是什么都没查到。
毕竟他的势力在不知不觉中也被慢慢渗透、瓦解。
当他真正反应过来时,李清已经回了京城。
在朝堂之上,那人跪在皇帝面前,呈上罪证:
「请求父皇为儿臣做主。」
皇帝高坐大殿,随着翻阅脸色变得愈发阴沉。
他大怒,将这些东西甩下来:
「李琛,你来给我解释解释!」
李琛顿感不妙,不顾一切地先跪下来,痛哭道:
「父皇,儿臣是冤枉的!儿臣真的是冤枉的!」
他话落,后面不少大臣齐刷刷地跪下,怒斥李琛的罪行。
「冤枉?你冤枉了这么多人!唯独你是不会被冤枉的!」
李琛听着这话,脸色吓得惨白。
他看向李清,多年未见,那人腰板不却曾弯过一分。
「是你!为什么你总是能轻易得到那么多东西!」
但他得不到回答,侍卫就已经将他拖了下去。
曾经与他有过牵连的官员也一并问斩。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19.
不久前我去地牢看了林嫣,没过多久我又要来牢中见李琛。
皇帝震怒,身体状况越发下滑。估计用不了几年,太子就会继位。
谢家和楚家的罪名终于被洗刷,府邸也在好好修缮。
楚瑜有才智,太子亲自举荐他为丞相。
在修好之前,我与楚瑜在京城购置一处小院暂且生活。
楚瑜和我一同前去牢中。
李琛看着我,质问:
「烟儿,为什么连你都要背叛我,你不是说过你最爱我的吗?」
楚瑜面色不悦,当着他的面在我眉心落下轻柔一吻。
而我对他这种举动早已习以为常。
「我不是玉如烟。我是谢府嫡女,楚瑜之妻。你知道每日每夜我有多想杀了你吗?」
李琛气急攻心,吐出一口血。
突然他张开满嘴血牙笑得狰狞:
「你是谢玉灵的妹妹?你知道她是怎么死得吗?」
我听到长姐的名字瞳孔一缩,情绪变得激动。
我不应该知道的,只会徒增伤悲。
但我还是想知道我的姐姐最后是受着什么样的苦难。
「她早就知道要抄斩谢家的事情,也知道这是我一手谋划。但我把她关在地牢里,任凭她怎样哀求我都不放过她,直到最后她死在牢里发臭发烂我才将她安葬…」
他还想再说 楚瑜却捂住我的耳朵,冷声道:
「这舌头还是割下来的好。」
20.
我夜里做梦,梦见惨死的长姐,梦见无数亲人的尸体。
惊醒过来后,楚瑜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我抱紧。
我们传递着身体的温度,共享心脏跳动。
我只有他了,他也只有我。
我们知晓对方的过去,经历相似的痛苦,相互抚慰这些年来的伤疤。
那日地牢中,我有一事没有说。
李琛身上的毒,不出几年足以让他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而我也会如此。
我贪恋此刻的美好,只想楚瑜慢一点知道真相。
如果人一辈子都能无忧无虑该多好。
不要颠沛流离,不要生离死别。
21.
天不遂人意。
我咳血的频率越来越高,直到有一天再也瞒不下去他。
他颤抖着声音问我:
「玉兰,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我给你去皇宫找御医,你别怕,一定会治好的。」
我无奈将一切全盘托出。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
他找遍京城的大夫都没能医好我。
于是,他放弃官位带我乘着马车离开京城。
一路上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这天下大夫这么多,总有一个会治好你的。」
「你不是说想去外边看看吗?我带你去,我们一边治病一边游玩,总会治好的。」
「玉兰,我们还没有成亲。等我们以后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成一次亲,好不好?」
「玉兰答应我,你要长命百岁,好不好……」
即使不知道在哪个时刻就会死去,我还是笑着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