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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2
发布:2025-03-23 21:15 字数:9616 作者:天阅短篇
    09

    看他家中妻妾兄弟姐妹颇多,又是扬州的富商,家产颇丰,我约莫也能明白是怎么个事儿。

    有道是继母难为,可这继子女也不好做。

    再有道是有了后娘也就有了后爹。

    他爹妻妾成群,他一个死去的糟糠妻子的儿子,又不得父亲宠爱,唯一疼爱他的长姐又远嫁,他呀,在家中,必是举步维艰。

    想明白这一点,我看向他时,眼里难免就带了几分怜惜。

    他总是笑笑,对他那不作为的父亲,心里黑的继母,似是百般无奈,终究是无能为力。

    “蔓娘子,他们是在下的父母,我如何能忤逆他们呢?”

    “蔓娘子读四书五经,也晓得,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我若是做了便是不孝。”

    看啊?这天底下一个孝字,便压的人只能忍气吞声。

    “张公子,这天地下的父母哪有做成这个样子的,父慈子孝,父要慈子才能孝,他既然不慈,你又何必遵守那该死的孝道。”

    我义愤填膺。

    “你分明就是愚孝!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怎么在这事上就糊涂不清了呢?”

    他叹了口气道:“蔓娘子,我现在一介废人,又如何同他们争呢?争不过的。”他脸上全是落寞。

    我一下就泄气了,蹲在院子里,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拨弄着簸箕上晾着的草药。

    是哦!他一个瞎子,争不过的。

    可是,若他不是瞎子呢?

    是不是就可以同他的兄弟姐妹们争一争。

    一念之差而已,我便倾尽了全力。

    我治好了他的眼睛,又陪着他走进平洲城。

    10

    离开落霞山那日,师父背对着阳光,我仍是被太阳刺的睁不开眼。

    他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背过身去。

    “罢了罢了,终究是劫数难逃,躲不过的。”

    我想张居安对我也应该是有几分真心的,至少在落霞山,在平洲城有过。

    在落霞山,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富商公子,我也只是一个小小的采药女。

    一开始我对他只是怜惜,初见之时,对他的容貌产生的一点旖旎心思早就烟消云散了,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我对他日久生情了。

    因此在他向我坦白了身份,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走时,我动摇了,我想和他在一起。

    追杀他的人里面,除了那些藩王,不知道混进来了多少继后派过来的人。

    单枪匹马到平洲来,圣人分明给他指了一条死路。

    我知晓师父不舍得让我走出落霞山,走出平洲。我走的时候看见他偷偷抹眼泪了。

    我从小就清楚山上的生物畏惧师父身上的气息,见到他便躲得远远的。

    下山这一路上连个飞虫都没蹦出来,我就知道他在悄悄的跟着我们,一路上不远不近的跟着,直到我们安全走出落霞山。

    他说我这个性子,被人卖了还要再给人数钱。

    可是,师父,我是聪明的,我看得出来,上京和平洲没有人愿意张居安活着回去,我若是不帮他,他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11

    张居安还是用他扬州富商之子的身份,我是跟在他身边伺候的丫鬟。

    传言那位刘姓藩王娘家三舅老爷的小妾的侄子姓李,极其好美色,身边都是些和他一样的酒肉朋友,最近又缠上了春风楼那位头牌芳菲姑娘。

    他虽攀上了刘姓藩王的娘家,但身份到底是不够看的,虽喜欢芳菲姑娘,但是只能排在那些真正豪奢子弟的后头,芳菲姑娘也对他不屑一顾。

    他心中气得牙痒痒,又不能冲人家发难,只能发泄在家中小妾的身上。

    又是送金子,又是送美人,他前前后后的打点了许久,才求得和芳菲姑娘一夜风流的机会。

    那晚什么都好好的,张居安横空出现在春风楼里,一掷千金,点名要芳菲姑娘陪,千两白银咋出去,老鸨笑得合不拢嘴,便安排姑娘去陪张居安。

    姑娘身边的丫鬟陪着笑,请他先行离开,说她家姑娘改天再陪他。

    那恶棍被截胡了,气得当场捏碎了酒杯,账都没结,甩甩袖子便走了。

    第二日,有人看见,他府里抬出来了两个草席裹着的尸体,草草的扔在了乱葬岗。

    有好事者掀开草席一看,两姑娘浑身青紫,身体都梆硬了。

    他打听到,那天横刀夺爱的小子,不过是扬州城里北上的富商之子,士农工商,为商是下九流,又是外地来的,不比他在本地,还有当官的庇护,他势必要那小子吃到苦头。

    他设下鸿门宴请张居安赴宴,我也一同前去。

    那李公子一脸横肉,左拥右抱,高坐在上位,还没开口说话,张居安便一下跪在地上。

    “小人初来平洲做生意,不知道那是李公子看中的,还请李公子恕罪啊。”

    说完他示意我将装满金子的匣子呈上去。

    李公子觑着眼睛,微微俯下身子,精明的眼睛转了两转,盯着满当当的黄金,露出满意的神色,他抬抬下巴,就有人上来将匣子端下去。

    张居安顺势又道:“在下做些微薄生意,来了平洲城,还要仰仗李公子啊!”

    这算是投诚,李公子虽气恼张居安那日的横刀夺爱,但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12

    我们从走进平洲城的第一日起,就在街头巷尾听闲人聚在一起嚼舌根,无外乎是些小事。

    偶尔听到有关豆腐娘子的事情,再问下去,那人也是一知半解,胡乱说几句话,糊弄过去。

    要想弄清楚豆腐娘子的案子,还需要到恶棍身边去,才能知道前前后后的底细。

    张居安陪着李公子厮混,我便跟在他身边,李公子好几次想来揩油,都被我不动声色的躲过去,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越来越油腻恶心,令人作呕。

    直到一日他醉了酒,张居安去了外面小解,他那不安分的手终于伸了过来。

    “哟,美人,爷可是惦记你好久了。”他一边打着酒嗝一边手来拉我,“跟着那小子,只能当个丫鬟,不如从了爷,爷给你抬个姨娘。”

    我忍无可忍,一巴掌扇到他的大脸上。

    张居安从外面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我的那一巴掌下去,李公子的酒也醒了大半,他一脚踹开我,骂了句晦气。

    我被这一脚踢得喘不过气来,趴在地上咳了半天。

    “我说,张老弟啊,哥是真心把你当兄弟,这丫华啊,可不能惯着,这该罚还是要罚,不然她就不知道谁是珠子了。”

    李公子阴阳怪气,还看着我,意有所指。

    “这次我就替你教训一下,给她长长记性。”

    张居安的脸僵了一瞬,转眼便挂上了谄媚的笑。

    “是,是是,李哥说的对。”

    他转头吼我:“还不快滚出去,别脏了公子的眼睛。”

    我觉得眼睛有些干涩,忍不住泪就要掉了下来,匆忙抹了把脸,便退了出去。

    那天夜里,张居安替我揉着淤青,泪滴一颗颗砸在我裸露的后腰上,激起一片冰凉。

    他哽咽的说:“蔓娘,你且忍忍,等证据齐全,我定要他偿命。”

    最后一句,莫名带了一点狠意,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他摁着我的后背,宽厚的手掌,温热的敷在上面。

    13

    张居安,不如说是二皇子朱明祁,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他不仅找全了豆腐娘子遇害前后的证据,还将我们从钱庄借的一掷千金的钱尽数扣到了李公子的身上。

    欺男霸女,贪赃枉法,一桩桩一件件事,被他抽丝剥茧,又从这一个案子,牵扯出来了许多人和案子,千丝万缕的证据被他整理出来,呈到了上京去。

    圣人大怒,派大理寺协助二皇子彻查,最终,平洲的藩王势力被连根拔起。

    对二皇子,圣人大喜,允他一个恩典,他求得是娶我为正妃。

    皇家娶妻,岂能这样儿戏,我一个身份卑贱的采药女,不过是救了他一命,连当他的侍妾都是高攀,更何况事要上玉牒的正妃呢。

    圣人当然不愿意,他便在烈日下跪了整整一日,气得圣人在殿里大骂我狐惑媚主,不知是看在他立功的份上,还是他这一跪唤醒了圣人久违的父爱,圣人终究事松了口,允他娶我为妃。

    只是从此以后,圣人不喜我的事便传了出去,即便我找到了亲生父母,身份足以当皇子正妃,他也认为我在乡野长大,行为粗鄙,不堪为妃。

    找到亲生父母这事,说来也巧。

    大婚那日,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他特意给我把排面摆的大大的,以彰显他对我的重视。

    皇子大婚是一件大事,钦天监特意挑了个风声息止的好日子,整一天都好好的,偏偏我下轿之时,吹来一阵微风,不偏不倚,吹落了我的红盖头。

    眉间一点朱砂的芙蓉面就这样落在众人眼底,与相夫人足足七分像的脸被有心之人瞧了去。

    隔日,相府来认亲,原来我是相府早年丢失的孩子。

    14

    相府无子,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传闻,相夫人自丢了我后,便忧思成疾,这十年间不断地派人去平洲寻我。

    一次次的得到消息,又一次次的失望,久而久之,便心灰意冷了。

    有人劝她再生一个孩子聊以慰藉,她却冷冷的拒绝,她说,如若是因为对我的思念与愧疚,再要个孩子,对两个孩子都不好。

    丞相与夫人年少夫妻,夫人不愿意,他也不愿意。

    我想我是个有福气的姑娘,虽幼时遭遇不测,却被师父捡到,平安长大,后来顺手救的男子

    身份高贵,对我也算重情重义,带我到了上京,还找回了爹娘。

    如果一切停留在这里,那么我就是话本子里幸运的女主,一个普通平凡的孤女,一步步登上高位,多么完美的结局。

    可惜我不是女主,男主的真爱另有其人,我只是一个追妻火葬场文里,替女主挡刀的工具人。

    大婚后,我去往白马寺求签,在那里遇到了旧人。

    师父曾经救过明空大师,他说如若我们遇到麻烦,可到上京寻他。

    我那时只知落霞山和山下小镇,不知上京,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会呆在落霞山。

    没想到,时过境迁,我来到了上京。

    大师坐在蒲团上,闭眼捻着佛珠,他的样貌较几年前丝毫未变,让人看不出年岁,岁月在他身上没留下任何痕迹,他一如二十年华的青年,丰神俊朗,不可亵玩。

    我默默移步到他跟前,他有所感触,蓦然睁眼。

    “小檀越,你终于还是到了上京。”

    我心中大惊,为什么是“终于”。

    15

    “檀越师徒曾有恩于我,今日我便赠小友一场缘法,以报恩情。”

    大师温润的嗓音仍在耳边,我却陷入了混沌之中。

    “身负凤命,却是囚凤之兆……”

    “唉!”

    一声长叹,余韵悠长。

    “何解?”

    “心无杂念,可破障逢。”

    “心无所执,自在一生。”

    “即种因,则得果。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良久,又是寂静。

    “逆天改命,是要替他人承受因果的。”

    “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

    声音渐行渐远,像被闷在塔尖的金钟里,嗡鸣过后便归于寂静,什么也听不见了。

    “柳蔓!你心思怎么这般恶毒!”

    朱明祁颐指气使,居高临下,明黄色的龙袍亮的刺眼。

    我看见自己,身着红色宫袍,狼狈的跪坐在地上,脸颊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披头散发,满脸不甘与嫉恨。

    我从未见过这样陌生的自己,这副样子看的我心惊。

    来不及细想,朱明祁一脚揣在我的心口,我倒下去,呕出一口血。

    “陛下曾经答应过妾什么,全都忘完了吗?”地上的我撑着坐起来,撕心裂肺的指责。

    朱明祁眼里闪过一丝不忍,闭了闭眼,力图压下怒火,心平气和,循循善诱:“只要你将青灵芝交出来,救救明昭,朕保证,既往不咎,你还是中宫皇后。”

    我蓦地笑了,血顺着下巴留下来,活脱脱的像地狱爬出的恶鬼:“妾,就是死,也要拉着顾明昭配着。”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朱明祁再度睁眼,眼底全是冷漠,看我像看个死物:“皇后柳氏,谋害忠臣,即可贬为庶人,压入大牢。”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有些害怕,几乎不忍在看下去。

    我的眼前一花,画面又一转。

    一身囚衣的我缩在角落里,伸出一只无力的手,嘶哑的叫着:“水,水,我要水。”

    两个太监,一个捧着一卷圣旨,一个托盘上放着一杯酒。

    “咱家,今个儿,来送娘娘一程。”

    “小德子。”

    “嗻。”

    “宣旨!”

    “皇后柳氏联合母家,通敌卖国……朕心怜悯,念其昔日功勋,特赐毒酒。”

    “娘娘,上路吧!”

    我被捏着下巴,灌进了毒酒,聊无声息的倒下去。

    嘴边蜿蜒的黑血慢慢的流淌,我的心也跟着一寸寸的冷了下去。

    16

    再次醒来,禅房里空无一人,脸上一片冰凉,我伸手去抹,已然泪流满面。

    好一个囚凤啊!

    师父说劫数难逃,这就是我的命数吗?

    变成一个深宫里的怨妇,毒妇,弃妇?

    我不甘心!

    从白马寺回来之后,我一如往常走进书房为他端上滋补的汤药。

    他见我来,嘴角勾起笑:“蔓娘,你来了。”

    我双手捧着汤碗,抿嘴微笑,将牙咬的紧紧的,几步走到桌案前,放下汤碗,轻轻抚上他的太阳穴:“殿下已经坐了三个时辰了,我来看看,不管怎样,身体总是要顾好的。”

    他握住我的手,温声道:“有劳蔓娘费心了,近来,朝中事务颇多,倒是冷落了你。”

    “等过几日事情少了,我带你去京郊捕猎,可好?”

    朝中事务颇多?是吗?

    我不动声色的扫了眼桌案上摊开的折子。

    【顾家小女,顾明昭,击退漠北敌军两万,不日归京。】

    为朝中之事烦恼是假,心上人归京才是真。

    我轻轻回握他的手,善解人意道:“殿下,我晓得。”

    他仍是一幅笑模样,从我来的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副表情,皮肉在笑,眼睛却不笑。

    师父跟我说过,要看一个人对你是不是虚情假意,只需要在他笑的时候看他的眼睛就行了。

    眼睛不笑,就是假的。

    突然间,我觉得他这样的表情似曾相识,刚开始我救了他,他就是这个样子,回到上京,他还是这个样子。

    他从一开始对我就没有一分真心。

    莫名的,我觉得有些厌烦,寻个由头便退了出去。

    回到房内,我遣散丫鬟,独自坐在床边,放空大脑。

    17

    从意识到他从不曾对我有一丝真情时,我便复盘起了之前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幕。

    阿娘将我认回后,曾有意无意的提点我,我如果不喜欢这门亲事,凭借相府的势力,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我那时一心沉浸在嫁与朱明祁的喜悦中,并不在意这些话,原来,我阿娘早就看出朱明祁并不真心爱我。

    不知不觉间,我在房中已经枯坐了一下午了。

    窗外天色渐黑,小春在房外喊我:“皇妃,二皇子那边说,今夜在书房歇下了,不必等他,皇妃早些休息。”

    不回来正好,我也不愿意见他。

    我快步走到门口:“给二皇子说,照顾好自己,我今日有些累,便先行歇息了。”

    小春应下。

    顾明昭不日归京。

    顾明昭,将军府的小姐,骁勇善战,三年前虽父兄出征北漠,前不久大退敌军,估摸着这几日就要回来了。

    二皇子虽不得圣眷,可是有一副好皮囊啊,他身份尊贵,腹有诗书,又待人谦和,上京有不少贵女暗戳戳的都喜欢他。

    最喜欢他的那几个曾在宴会上刁难我,她们讽刺我挟恩图报,长了张狐媚子似的脸,勾的二皇子非我不娶。

    还说,若是顾明昭回来,定不会让我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捡了漏。

    朱明祁见我被刁难,第一次罕见的黑了脸,当众训斥了那几名贵女。

    我吃醋他和顾明昭的关系,缠着他说明白,他只说,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罢了,叫我不必为此忧心。

    顾明昭回来那日,一袭红衫,手提弯刀,一路踏马而来,明艳高挑,像落霞山傍晚最浓烈的火烧云。

    “原来二皇子不顾一切要娶的女子是这样。”她抱臂看我们,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恭喜顾将军大胜归来。”朱明祁温和道喜,他对待顾明昭同旁人没什么两样。

    “好一个顾将军。”她蓦地冷笑一声,“枉我紧赶慢赶回来,在边关苦苦厮杀三年……”

    “三年了,很多事情都是会变的。”朱明祁打断她说话,似是万般无奈。

    马背上的顾明昭抖了一下,冷冷的盯着朱明祁看了半晌,朱明祁不为所动。

    她终于泄气,扬起马鞭,吆喝着马离开,转眼便没了踪影。

    18

    朱明祁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仍然挂着温和的笑,表面云淡风轻,只有我知道,他揽着我的手,越收越紧。

    我忍不住提醒:“殿下,你弄疼我了。”

    他才松开,愧疚的说:“蔓娘,抱歉,我刚刚在想事情。”

    我当然是善解人意的摇摇头,表示我不在意。

    再次见到顾明昭是在宫宴上,即使来到上京已经有了半年多,参加的宴会也不计其数,面对那些贵女的刁难,我还是难以招架。

    太傅家的小姐俏皮,善舞,一番舞蹈下来,引得皇后娘娘赞不绝口,她得了脸面不够,还要将火引到我身上。

    她说:“琴棋书画是贵女的必修,昔闻丞相夫人一舞冠绝天下,小女子仰慕已久,不知二皇子妃作为丞相夫人的爱女,是否有丞相夫人当年之姿。”

    皇后也饶有兴趣的看着我:“不妨试试。”

    众人皆知,我自幼在乡野长大,根本不通琴棋书画,她这分明是想我难堪。

    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在位置上磨蹭着,我娘已经眼含冷意,即刻准备向皇后告罪了。

    这时,顾明昭起身,朝皇后一拜:“都是些老掉牙的舞了,不如来点新意,臣女来一曲剑舞,如何?”

    皇后娘娘欣然应允。

    一舞过后,满堂喝彩。被她一打岔,这下没人记得我要上去献舞的事了。

    我朝她投去感激一笑,她举杯向我致意。

    我好像有点明白朱明祁为何喜欢她了,这样明媚而张扬的人,谁喜欢都不为过。

    对她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忸怩心思消失的一干二净,我对她再也生不出一丝恶意。

    可是,朱明祁,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向她表明心意呢?为什么偏偏扯上我?

    朱明祁,顾明昭,都有一个明,他们的未来光明而坦荡。

    只有我,被困在这无妄的爱意里,面目全非。

    19

    那日,明空大师予我一场幻境,我从中隐约窥见了未来。

    朱明祁登基为帝,顾明昭有一场大劫会危及性命,而我因为她的劫数死在牢里,祸及全族。

    所以,那场她的大劫是什么呢?

    是不是避开了,我就能改命。

    青灵芝,朱明祁向我讨要的青灵芝,若我早早的献出,是否结局就会不一样。

    蓦然间我心里涌上一股酸涩。

    临走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把青灵芝带上,切莫让他人知晓,尤其是朱明祁。

    我不知道原因,却还是带上,没让任何人知道。

    圣人有五个儿子,平安长大的有三个。

    一个是先后生的二皇子,一个是贵妃生的四皇子,还有一个是继后生的五皇子。

    圣人迟迟不封太子,朝中时常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按理说,朱明祁为嫡为长,立为太子是最合适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立。

    坊间传言,圣人在民间有一青梅,同他情投意合,情深意笃。

    后来圣人领导起义,得一将军厚爱,便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为正妻,圣人登基为帝,那女子为皇后,青梅便成了贵妃。

    所谓爱屋及乌,贵妃生的四皇子最得圣眷,在朝中呼声不亚于继后生的五皇子。

    圣人早年在马背上打天下,人至不惑之年,身体已经不行了,几天前上朝,还当堂吐血。

    上京的局势在暗中紧张起来,变幻莫测。

    贵妃拉拢朝中文臣,四皇子娶太傅之女为侧妃,继后与母家接触频繁,五皇子有意无意的和顾明昭打交道,顾明昭既不拒绝也不答应。

    或许是因为我是二皇子妃的原因,我爹一个丞相,没有一个人去拉拢他。

    朝堂上文官和武官针锋相对,四皇子和五皇子两党相争,莫名达到一种诡异的平衡,双方相持不下。

    20

    这种平衡终于在今夜被打破。

    皇城外,千家万户灯火通明,如星辰坠落人间,火树银花不夜天,隔着一袭宫墙,皇城内,楼台殿阁硝烟四起,各宫人心惶惶,皇权争夺惊心动魄。

    贵妃一党率先按捺不住,贵妃仗着圣人对她的宠信,侍疾的时候换药下毒,圣人的病本没有那么严重,被她这么一弄,在宫中昏迷。

    五皇子在圣人身边安插了眼线,第一时间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杀进了皇宫。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谁能想到,众人都以为投诚五皇子的顾家是二皇子朱明祁这边的人。

    眼见五皇子就要成功上位,顾明昭呈出他意欲篡位的证据。

    圣人至死也没想到,自己戎马一生,没死在敌人的刀下,却死在自己最爱的女人手上。

    他弥留之际,口谕封二皇子为太子,四皇子废为庶人,五皇子处死,贵妃殉葬。

    后来,有宫人从圣人床榻下,翻出一纸诏书,上面明晃晃的写着封四皇子为太子,在他死后继位,贵妃为太后,辅佐圣听。

    多么令人唏嘘啊!

    贵妃谋划了半辈子,所求不过是金銮殿上头那个高位。她与圣人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倘若安分一些,安安稳稳的陪着圣人走过余下的那些时间,凭圣人对她的爱重,高位唾手可得。

    当初她不顾情分,给圣人下毒之时,不知道有没有想过今日。

    那日,从白马寺回来之后,我便一直在想破局的办法。

    想了许久,终是无解。

    世人皆知新帝爱重皇后,他若是废后,不光是世人的口诛笔伐,单凭我爹是位高权重的丞相,这便不可能。

    从在落霞山捡到他开始,之后的每一步,冥冥之中有一双巨手,藏在我的身后,推着我不停向前走,无论是荆棘还是坦途。

    21

    新帝登基,服丧三年,后宫只有我一人,如今三年已过,朝臣陆陆续续的劝诫朱明祁选秀。

    皇后三年未曾怀孕,为天家开枝散叶是重中之重。

    我原以为,朱明祁会趁着这会儿,纳顾明昭入宫,可是没有,他挑了几个叫的最欢的大臣之女进宫。

    这三年里,朱明祁待我如从前在落霞山一样,他夜夜宿在我房中,三年应当有孕才对,每每太医请完脉,结果总是不尽人意。

    朱明祁自幼没有母亲庇佑,不得父亲欢喜,身边全是豺狼虎豹,能在皇家安稳长大,后来在四皇子五皇子两党之中独善其身,将自己择的干干净净。

    我就应该明白,他不似表面那样温润如玉、不争不抢。他,绝非池中之物。

    我通医术,身体康健,三年无孕,他明白,我不愿,所以渐渐地也不来我房中过夜。

    他一如既往的待我好,给足我皇后的体面。

    我依旧不开心。

    莲池的锦鲤美丽却实在无趣,扔下鱼食,拍拍水面便来,不及落霞山下那处湖泊的银鱼狡猾,我扔下饵料,等好久,才有一条上钩。

    御膳房的点心精巧,举全国之力选出的御厨做出的点心能不好吗,浓淡适宜,清甜可口,却不及落霞山下的镇子上赵大娘烤的馍馍,噎人扎嘴,却格外的香。

    斗兽场上被关在笼子里的黑鹰,被养的羽毛乌黑发亮,爪子尖利,仍是不及落霞山上那只总喜欢抢我打好的兔子的鹰,眼珠炯炯有神。

    新入宫的妃子到我这里请安,我看着她们二八年华,姿容艳丽,一言一行全是女儿家的娇俏,她们的眼睛,如山泉流水淙淙,鲜活肆意,满眼是对未来的期许。

    她们走后,我对镜自望,扯出一个僵硬的笑,镜子里我不过双十年华,眼睛像一潭死水,古井无波,看着娴静端庄,宜室宜家。

    就那样,我看了许久,泪水终于落下,我不愿在深宫里蹉跎,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那些新入宫的妃子,眼里的鲜活,终于刺痛了我,一包毒药下去,要是永远都看不见她们了,该多好。

    镜子里我,已经不哭了,眼里却染上了冷意,我被自己这个陌生的模样,吓了一跳,我才心惊自己方才想了什么腌臜的毒术。

    我害怕了,我怕在这深宫里待久了,我便不是我了。

    我没意识到,身后还站了一个人,朱明祁在我身后神情复杂的注视了良久,最后,悄无声息的离开。

    22

    新帝登基三年,鞑靼再次来犯,一周之内连下五城,顾老将军年岁已高,朱明祁便派顾明昭兄妹前去边关平乱。

    三年前,白马寺一行,我回来后,便旁敲侧击,提醒阿爹注意奸细,千防万防,却没料到奸细出现在边关。

    太傅是四皇子一脉,四皇子倒台后,他们一家被流放边关,恰好是顾明昭前去平乱的城池,他们与鞑靼贵族苟通,献出了边防图。

    那一战,何其惨烈,士兵被困死在城内,出去了八万精兵,全手全尾回来的不过数千人。

    此战何胜?

    顾明昭和兄长领不过百人的精兵突袭敌营,最后以兄长战死、顾明昭重伤、精兵全损的结局保住了边城。

    顾明昭被送往上京,她的伤很严重,送她回上京,是想让她和顾老将军道个别。

    想顾老将军精忠报国,最后却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虽然打了胜仗,上京的气氛仍是低迷,金銮殿更甚。

    我去的时候,朱明祁撑在桌子上,空白的宣纸上,一字未动。

    他见我来,直起身,眼眶红红,嘶哑着嗓音:“你来了。”

    我朝他福了福身:“妾有办法救顾将军。不过,我要陛下给我一个恩典。”

    他不说话,也看不出表情,就那样冷冷的看着我。

    我不惧他,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青灵芝,病危之人食之可起死回生。”

    终于是他败下阵来,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抚着眉心,语气中满满全是叹息:“我答应你。”

    “妾今日救顾将军,不为旁的,只因为她是国之忠臣,妾不忍她就这样白白的丢了性命。”

    思来想去,我还是提醒了这句话。

    走出金銮殿时,朱明祁晦涩的说了一句:“走了,就别再回头了。”

    我没有停歇,继续往前走。

    23

    青灵芝果然奇效,顾明昭不过几日便醒了。

    我求他的恩典也该履行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上京,去落霞山看看,从我给出青灵芝那日,心里便像被刀剜了一块,时时疼痛。

    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身边流逝了,我拼尽全力却怎么也抓不到。

    这种感觉太令人窒息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离开上京那日,无人来送我,烈日高悬,我被刺的晃花了眼,心却痛的难以呼吸。

    落霞山,不知道师父还在不在?

    从上京到平洲,我再次回来,早已物是人非。

    落霞山上山的路,杂草丛生,我气喘吁吁的顺着蜿蜒都小路往上爬,就像许多年前那样,我又渴又累,不敢停歇。

    等到了半山腰,我和师父住的那个院子,门半虚掩着,像是在等什么人,我忽然鼻头一酸,走到前去,却不敢推开。

    到底是近乡情怯。

    我推开门,喊着“师父”,无人应答,房间找了一圈,没有人。

    然后,我走到柳树下,师父从前最喜欢在这树底下的躺椅上摇着蒲扇假寐,我走上前去,蒲扇半面血迹斑斑,师父,身体温热,却没了声息。

    紧赶慢赶,终究是差了一步。

    柳树枝摇摆,蝉声鸣叫,在这个与平常一样的中午,柳蔓,没了她最亲的师父。

    “不过是一命换一命。”

    换的原是师父的命。

    我将师父埋在后山上,拜了三拜。

    一拜,救命,再生之恩。

    二拜,教导,再造之恩。

    三拜,命改,再塑之恩。

    我下山那日,满月清辉普照人间,流萤飞舞跟在脚边,曾抢过我兔子的黑鹰盘旋在天空,叫声嘹亮。

    我突然想起,在宫中某日无望的夜晚,我无厘头的问了朱明祁一句:“为什么不愿意让她进宫?”

    他那时是怎么答得呢?

    “九天翱翔之鹰不该被困在樊笼之中。”

    他不舍得他的心上人在深宫之中被消磨,所以我就该被折断翅膀,在深宫里一日一日消磨意志。

    幸好,有人踏日而行,逆光而来拉起我的手,给了我一次改命的机会。

    笼中的黑鹰破了樊笼,逐日而飞,扶摇直上九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