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一个长凳前，拂去上面的落叶，渐渐放空思维，我又回到了小城里那个湿热的夏天。

    外婆走了，门上落了层厚厚的灰没人清理，还有调皮的小孩用指头画了一朵朵小花。

    「小舟，要吃饭了，怎么还在外面呢。」贺妈妈搂住瘦弱的小姑娘，将她带进屋里，带到洗得发白的桌布前，端起了一小碗白米饭。

    「小舟，明天让陈叔开车，我们去百货商场买两条裙子吧，开学要穿条新裙子。」

    小男孩调皮又小心眼，撅着嘴说:「妈，你都给江舟买过两条裙子了，给我买双运动鞋呗，我鞋都破了……」

    江舟关于贺妈妈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贺妈妈出车祸后，爸爸妈妈说是再找个人照顾她却一直没找来，她和贺均只能攥着那张银行卡小心翼翼地生活。

    贺均那时候像个大哥哥，总是偷偷把荷包蛋藏在她碗底，还会省下钱给她买个印花的头绳。那时候他们会在贺妈妈的病房里一聊一整天。

    什么时候变了的？是上高中时候吧，那时候圆圆成绩好，是一定能上大学的，江舟的爸爸妈妈事业也稳定了，回来对她嘘寒问暖，细致入微。只有贺均，还是医院学校两头跑，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

    我渐渐陷入回忆中，记得高考后的自己满身带刺，怪爸爸妈妈没有好好帮贺均，没能让他也到这个大学来。

    后来，后来呢？

    后来就成了现在这样了，贺均和她们越走越远，起初贺均不愿意花我的钱，觉得要面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挥霍，连贺妈妈的医药费都忘了交。

    7.

    医院里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我端正坐在凳子上，看着病床上那个面容枯槁的女人。

    大概等了一个多小时，贺妈妈醒了，她看到病床边上的我开心的不得了，拉着我的手就不愿意松开，「小舟，我以为我都等不到你了……上回，上回医生说我要死了……我打阿均的电话也打不通，小舟，你总算来看我了……」

    我由着贺妈妈拉着我哭，心里还在盘算着我与贺均这段关系到底应该如何。

    「小舟啊，你知不知道阿均这段时间在干什么？」

    我恍然中回过神来，「阿均他，他大概找了个班上吧。」

    贺妈妈似乎有些生气我的态度，神色冷淡了不少，装若无意地说：「小舟，阿均那时候多苦啊，他还比你小两个月，那时候晚上都不敢睡觉，生怕少做了一小时，不够你的生活费和学费……」

    我含糊应着，这些事这些话我几乎能背下来了，以前听到我总会觉得羞愧万分，仿佛是我抢走了他们母子的好日子，是我逼着贺均去做兼职，是我害了他们全家。

    可今天我突然觉得有点烦了，耳朵边上是没有止境永不停歇的念叨，我觉得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堵得慌，脑仁突突地疼。

    「芳姐，瞧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

    一道温和的女声打断了贺妈妈喋喋不休的诉苦，我顺着声音回头，看到了我最想见到又最不想见到的一张脸。

    「小舟，你妈妈来啦，你们母女俩也是，怎么不约着一起来。」

    贺妈妈的话让妈妈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大概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们虽然是母女却并不相熟吧。

    妈妈只能尬笑着缓解尴尬，「芳姐你今天想吃什么，我去买，小舟你陪贺阿姨聊聊。」

    贺妈妈似乎看不出妈妈的窘迫，握住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今天小舟来了，就点几个小舟爱吃的菜就行了。」

    病房里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妈妈的脸上几乎要绷不住了，我攥紧拳头从贺妈妈手中挣脱出来，「妈，楼下有个很有名的馆子，我带你去吧。」

    「好好，你带妈妈去。」

    8.

    我和妈妈一前一后走在路上，相顾无言，我垂着头一门心思想着我和贺均和贺家的恩恩怨怨，妈妈喊了好久我才反应过来。

    「小舟，我听圆圆说学校最近作业多得很，你们都忙，要注意休息。」

    「嗯，是忙，你怎么来看贺阿姨了？」

    也许是震惊于这个称呼，妈妈很明显将我的话咀嚼了好几遍才作答，「我不忙的时候经常来这看看她，就想着什么时候你来我也能看看你，你不来她也会讲一些你小时候的事。」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面前这个女人，我是该倾诉小时候被丢在外婆家长达十年的不闻不问，还是该质问外婆离世的时候他们明明可以带走我却选择放弃？

    我记得小时候我是会经常幻想爸爸妈妈在身边是怎么样的，像陈叔一样周末带着圆圆跑出租，路过棉花糖小摊特地给她选一个粉色棉花糖？还是像贺妈妈一样会做各种形状的可爱包子哄贺均吃饭？

    「妈妈，你为什么不把外婆接过去，而是把我送到外婆家？」

    我看到妈妈想要拉我的手渐渐放了下来，有泪水悄悄盈满了她的眼眶，「舟舟，妈妈对不起你……」

    我们在等饭的时候聊了很久，很多往事也渐渐清晰起来，高利贷和创业初期的压力迫使他们送走了刚刚六岁的我，外婆离世时候本来准备带走我，却因为合伙人卷走所有现金无奈从头开始。

    「我那时候住在贺家，贺妈妈对我很好。」

    妈妈拼命点头，「我知道，我和你爸爸当时也是无奈，我们几乎都不敢多花一分钱，每半个月给你们寄四千块钱，后来芳姐车祸我和你爸爸还找人借钱打过去。」

    「四千？」妈妈眼神坚定，不像是为了打动我而编出的谎言。

    「是四千，我还把当初的汇款单都留着在。」

    9.

    回到宿舍，圆圆又在看《泄密的心》，又是英语老师布置的臭长臭长的文本。

    「圆圆，你记不记得我们初中那会儿学费是多少？」

    圆圆大学霸头也不抬，将刚查出的单词意思标在纸上，「义务教育哪来的学费呀，就一年几百块钱课本费加上生活费。」

    「那你说一个月八千够养两个小孩吗？」

    圆圆黑着脸放下书本，一脸嫉恶如仇的打工人表情，「也就你这种资本家说得出来这句话了，我爸现在也才八千的工资，他还高兴的不得了呢。」

    突然，圆圆从座位上站起来，双臂抱在胸前，一脸疑惑「你问我这个干什么，难不成你要按每个月八千还给贺均，你这两年花他身上的也不止这么些吧。」

    我正在衣柜里翻找一会儿回家要穿的衣服，回头看到她这幅样子忍俊不禁「不是，是我爸妈以前一个月给他妈打八千，你也快换身衣服，我们一块儿回我家吃饭，陈叔马上到校门口的。」

    「不是，姐们儿你怎么突然开窍了啊。」

    我抿着嘴轻轻笑，不回答她的问题，简单将头发打理好就拉着她出了宿舍。

    在家里吃得那顿饭和我小时候想象过无数次的一样。

    妈妈会给我盛汤，爸爸会给我夹菜，陈叔还偷偷夹掉了我不爱吃的鸡皮，惹得圆圆瞪了他好久。

    爸爸妈妈似乎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但他们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说出口后我们的关系是否还能维持现在的和平。我心里闷闷地难受，主动给爸爸妈妈夹了两块肉。

    饭后，我和圆圆一起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她领着我看园子里的各种花草，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着。

    「圆圆你还真不愧是大学霸，怎么都知道。」

    圆圆一脸看智障的眼神睨着我，就差没说我是个大傻子了，「我几乎每个月都要来陪叔叔阿姨吃饭，你说我知不知道。」

    「舟舟，叔叔阿姨其实真的挺关心你的，你要是这次想通了就和贺均彻底断了吧。」

    10.

    我没有回应圆圆的话，拉着她往屋子里走，「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先叫陈叔给我俩送到贺均楼下那个甜品店吧。」

    因为去的是贺均楼下的甜品店，爸妈兴致明显都不高，爸爸甚至还准备开口对我说些什么被妈妈拦下了。只有陈叔看了我很久，又确认圆圆会一起去，才说：「孩子有自己的打算，咱们就稍微放放手吧。」

    我和圆圆到甜点店时距离贺均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了，圆圆一下车就昂着头朝甜品店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怎么样，我说他肯定没到吧。」

    我们大概等了半个小时贺均才来，他向来不爱巴黎世家，只爱带勾的品牌，有点像学校里那些爱打篮球，袜子包住裤脚的学生。

    不到一公里的路他甚至还开了车，是我送他的那辆911，停在对面街上显眼得很。

    「怎么？知道错啦，带她来跟我道歉的？」贺均挑着眉，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着气人得很。

    我无视了他那双凉薄的眼，从包里拿出厚厚一摞文件，一份份地往桌上摆，「这是我爸妈三年里给你妈汇款的银行流水，其中还包括你妈车祸后的医院费住院费，基本上这些年都是我家在交。」

    「这是我送你的车的购买记录，车牌也是拿我身份证上的，你没办法证明这辆车是我借给你的还是送给你的。」

    「这是我给你的银行卡的消费记录，这些钱我也是有权追回的，还有你在我爸那赊的账……」

    「江舟你什么意思？」贺均心底的自卑被一点点剥开，狂怒之下将桌上的文件全都扬起，白纸纷纷散落，围着我们三人落了下来。

    「你爸妈当初把你当小猫小狗一样丢回来，是我妈，是我妈给你养这么大的！老子当初为了你学都不上了去打工，你良心呢？要不是你，我妈至于累到看错红绿灯被车撞吗！」

    我这时候可算是看清他的真面目了，或许他从一开始就目的不纯，贪念让他想尽一切办法骗住我，捆住我。

    「贺均，我不欠你的，这些文件我都有备份，今天就是通知你一下，我们分手了，你妈妈的治疗费我还是会承担的，她全身器官衰竭，你还是多去看看吧。」

    说完，我拉着圆圆离开了甜品店，留下贺均一个人在店里发疯一样嚎叫。

    11.

    又过了一周，我和圆圆去了贺妈妈的病房，她早就没救了，多去看看她也不至于让她走的太孤独。

    只是这一次，我和圆圆推开病房门刚对上贺妈妈视线，就被脚下碎开的玻璃杯吓得后退半步。幸好她卧床太久已经没什么力气，不然这个杯子非得砸到我和圆圆头上不可。

    「你们两个小贱人还来这干什么？」贺妈妈嗓音嘶哑，骂出的话格外刺耳。

    在圆圆这些天的教诲下，我的性格早不像之前那样软绵绵默不作声，直接发作起来，「贺妈妈，我是小舟，她是圆圆，你骂我们干什么？」

    「你们还好意思喊我妈妈？那还记得我对你们半点好，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让你们给害惨了！」

    我和圆圆对视一眼，心中了然，肯定是贺均来告过状了。圆圆走上去把果篮放在桌上，「贺妈妈，阿均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现在整天吃喝嫖赌，连你的治病钱都要拿走去泡妞，他说的话不能……」

    眼看着贺妈妈枯骨一般的手就要钳住圆圆的胳膊，我一把将她拉过来，「陈圆圆你个小贱人，我儿子也是你能说的。你小时候只知道缠着你爸爸，他赚的那点钱全让你花没了，要不是你，你爸爸早就把我接进门了！」

    「还有你江舟，死老婆子留的钱说什么只有我把你养大了才取得出来！结果我去了说是只能让你本人出面，笑话！那是留给我的钱！」

    「你老子娘一个月就给八千，我给阿均买几顿补药就没了，阿均吃个鸡腿都要背着你！老娘撞车上为了什么，老娘把你养大为了什么你没点数啊，你就该这辈子好好跟着阿均，当个贤内助！」

    贺妈妈越来越疯狂，说话越来越偏激，几乎前言不搭后语，我和圆圆都被她言语中隐藏在她温柔表面下的事实震惊。

    「医生，医生！」

    诊断结果出来的很快，李芳她因为受刺激过度精神错乱了，但是鉴于她现在的器官水平已经相当于一个八旬老人——简单说就是她已经时日无多，所以院方就把她留在了原来病房。

    我和圆圆坐在江边，两人都沉默着，看着远处的飞鸟，慢悠悠的小船。

    「舟舟，我以为贺均是慢慢变坏的，原来当你发现一个果子烂透了的时候，它的心其实早就是坏的了。」

    「圆圆，我想去起诉贺均，把我给他花的钱都要回来。」

    12.

    和贺均打官司的流程远比我和圆圆想象的要简单，爸爸妈妈帮我找的律师也非常负责，多次帮我去查银行流水和多地的消费账单。

    知道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当初李芳养我的时候偷偷用爸爸妈妈给我的钱在县城里给贺均买了一套房子，而且当初是因为她知道我父母生意已经有了很大起色时想要死死捆住我才闯红灯被车撞。

    贺均当初打工不上学也是假的，在律师帮忙下我们找到了他当时上班的小饭馆，饭店老板说他每天给老板五十，就在后厨待一下，有时候要用到楼上床位就多给一百。

    贺均的事情越扒越多，甚至于他的女朋友数量都是我难以想象的，可惜我当初还以为我们是彼此的初恋，直到在纸醉金迷看到他和那个女孩的互动才死心。

    13.

    「舟舟，姓贺的一天不把钱还回来我就总有点心里不舒坦，我就巴不得他下十八层地狱才好。」

    我看着海明威的《The Killers》眉头紧蹙，「圆圆你先别管他了吧，这篇文章我怎么看不懂呢，怎么老是几个人对话来对话去的，这句话谁说的啊。」

    圆圆看着我抓耳挠腮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可总算尝到学习的苦了，话说，你以后要接管你爸妈生意的，没必要花这么多时间刷分啊。」

    我故作玄虚，仰头晃脑念些听不懂的古文，发泄完了才说：「我最近新学了个词叫 大女主 ，我想了一下，我现在有钱有颜，要是我再有像你这样的实力我不就妥妥大女主啦！」

    一个爆栗在我头上炸开，我吃痛「哎哟」一声，头顶传来圆圆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要是真想成大女主你跟陈律师弟弟谈恋爱干什么？」

    「圆圆你不懂，我最近好喜欢十八岁的男孩子，就是又爱面子又小心眼有占有欲。」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而且我已经把陈律师弟弟甩了，现在我男朋友是我们院系那个张喻礼。」

    「不是，难道你甩了他是因为他上个月满19岁？」

    我笑着不说话，继续看手上的《The Killers》，离开了贺均的日子让我突然觉得恋爱是最不能长久的东西，毕竟，有的人能从初中时候就给你下套。

    李芳在我和贺均打完官司那天走的，护工说她走的时候还在嘀咕什么，不过都是些她妄想要改变阶级，不劳而获的美梦。可惜的是啊，他儿子现在要被法院强制执行还我的钱了，就连县城那套小房子也都入了我的荷包。

    和爸爸妈妈相处久了逐渐爱上这种在家的感觉了，每天早上起来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打盹，上午和爸爸下几盘棋，输了必然要耍赖悔子，下午再陪妈妈逛逛街，晚上和圆圆一起写学校的作业。

    只是唯一有点烦的是，陈律师的弟弟这个小屁孩总是时不时来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