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里对这些艺术展览并无太多关注，总觉得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与他无关。但今天，或许是阳光太好，或许是内心深处那点对美的渴望被触动了，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展厅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学生在画作前驻足欣赏，轻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彩味道和一种宁静的艺术氛围。凌尘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墙上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画作，有写实的风景，有抽象的表达，也有细腻的人物肖像。他虽然看不太懂其中的门道，却也感受到了一种与平日枯燥生活截然不同的新奇与放松。

    就在他走到展厅中央一幅描绘着星空草原的巨幅油画前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呼吸也为之一滞。

    不是因为那幅画本身有多么震撼，而是因为画前站着的那道身影。

    那是一个女孩。

    她身着一袭素雅至极的白色长裙，裙摆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微微晃动，如同月光下荡漾的涟漪。乌黑如瀑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后，有几缕调皮地垂落在胸前。她正微微仰着头，凝神欣赏着眼前的油画，侧脸的轮廓完美得如同经过最精心的雕琢。肌肤白皙胜雪，在展厅柔和的灯光下，仿佛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她的气质是那样的清冷，那样的出尘脱俗，宛如一位不小心从月宫中走失的仙子，遗世而独立。周围的一切喧嚣和浮躁，似乎都与她隔绝开来，在她身边形成了一个宁静而美好的独立空间。

    那一瞬间，凌尘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加速跳动起来，发出“咚咚咚”的巨响，震得他耳膜都有些发麻。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前所未有的感觉，陌生而强烈。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无法从那个女孩身上移开。她的美丽，不是那种妖娆或者艳丽的冲击，而是一种直抵人心的纯净与高洁，让人自惭形秽，却又忍不住被深深吸引。

    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清澈如秋水般的眼眸不经意地向凌尘这边瞥了一眼。

    四目相对的刹那，凌尘如同触电一般，慌忙低下头，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滚烫。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不敢再看，甚至不敢再多停留一秒。

    现实的巨大落差如同冰水般兜头淋下，瞬间浇熄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那点朦胧火花。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几枚硬币，一股强烈的自卑感再次涌上心头。

    她是楚汐颜，江海大学公认的校花，不仅容貌绝世，家世同样显赫，是真正的天之骄女。而他凌尘，只是一个挣扎在贫困线上的穷学生。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如同天上的云与地上的泥，有着云泥之别。她宛如高岭之山上那朵圣洁的雪莲，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而他，不过是卑微到尘埃里的凡夫俗子。

    他甚至没有勇气与她有任何眼神的交流，更不用说上前搭话了。

    凌尘狼狈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艺术展厅。

    回到宿舍，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许久无法平静。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楚汐颜站在油画前的那个画面——她素雅的白裙，清冷的气质，绝美的容颜，以及那双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

    那惊鸿一瞥，如同投入他死水般生活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将整个江海市浸染。已是深夜十一点，白日里喧嚣繁华的街道此刻大多已归于沉寂，只有零星的霓虹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映照着空旷的马路和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辆。

    凌尘推着他那辆吱呀作响的二手“凤凰牌”自行车，从“老王面馆”的后门走了出来。晚班的兼职刚刚结束，空气中弥漫的油烟味和洗洁精的刺鼻气味仿佛还萦绕在他的鼻尖，后厨那堆积如山的碗碟和老板略显刻薄的催促声犹在耳畔。他将今天辛辛苦苦赚来的五十块钱仔细叠好，放进帆布包最里层的口袋，那里已经有了一些零散的钞票和硬币，是他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生活费。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从四肢百骸蔓延至每一根神经末梢。他已经连续工作了五个小时，中间只喝了几口水，滴米未进。饥饿感也开始在他的胃里翻腾，但他强忍着，只想尽快赶回学校宿舍。学校宿舍的门禁是十一点半，如果晚了，又免不了一顿宿管大爷的唠叨，甚至可能被记名。

    跨上自行车，链条发出一阵艰涩的摩擦声，仿佛随时都会断裂。这辆车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花了他半个月的兼职薪水，虽然破旧，却能为他节省不少交通费和时间。

    为了能准时赶上门禁，凌尘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这条路被附近的老居民戏称为“黑灯巷”，因为它穿过一片老旧的杂居式居民区，两旁是些低矮破败的楼房，墙皮剥落，窗户大多黑漆漆的。路灯也像是应景似的，隔着老远才有一盏，光线昏暗，忽明忽暗，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更多的地方则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巷子里堆放着一些杂物和无人清理的垃圾桶，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腐烂气息，偶尔会有几只野猫从角落里蹿出，发出凄厉的叫声，给这条本就阴森的小巷更添了几分诡异。

    平日里，凌尘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也会尽量避开这条路。但今夜，他实在是太累了，也比往常结束工作的时间晚了那么一点点，这条近路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夜风有些凉，吹在身上，让他裸露在外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胸前挂着的那枚祖传玉佩随着他身体的颠簸，与胸膛的肌肤发生着轻微的摩擦，带来一丝丝微凉的触感。

    这枚玉佩是他外婆临终前留给他的唯一念想。玉的质地很普通，颜色是那种最常见的青白色，甚至还带着些许杂质，雕工也显得粗糙，上面刻着一些模糊不清的纹路，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显得黯淡无光。但在凌尘心中，这枚玉佩却比任何珍宝都要贵重。外婆说，这是凌家的传家宝，能保平安。他从小就戴着，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将它视为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和护身符。

    每当他感到疲惫不堪、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摸一摸胸前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能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微平静一些。他会想起外婆慈祥的笑容和临终前的嘱托，想起远在乡下体弱多病的母亲和还在上中学的妹妹。她们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他在这座繁华却冰冷的城市里苦苦挣扎的唯一动力。

    他常常幻想着，有一天能够凭借自己的努力，摆脱这令人窒息的贫困，让母亲不再为医药费发愁，让妹妹能安心读书，不再像他一样过得如此窘迫。他想在江海市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小一点，能把家人都接过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地生活在一起。这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如同暗夜中的一点星光，支撑着他咬牙坚持下去。

    自行车吃力地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颠簸着，凌尘的呼吸有些粗重。饥饿和疲惫交织在一起，让他连踩动踏板都觉得有些费力。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辘辘的肠鸣声。

    就在他即将穿过这条小巷，前方不远处的街角已经能看到大路上的灯光时，一阵尖锐而急促的女孩尖叫声划破了夜的宁静，突兀地钻入他的耳中。

    “啊——！”

    凌尘心中一紧，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在巷子尽头拐角处，一个巨大的铁皮广告牌正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原本固定在墙体上的支撑架已经有几根明显断裂弯曲。那广告牌足有三四米高，两三米宽，上面印着“爱家超市，清凉一夏，全场八折”的褪色字样。此刻，它正因为年久失修，加上今夜突然刮起的几阵狂风的催逼，正以一个危险的角度缓慢而坚定地向下方倾斜。

    而在广告牌的正下方，一个看起来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粉色的连衣裙，梳着两条可爱的小辫子，正蹲在地上，似乎在专注地玩着什么，完全没有察觉到头顶迫在眉睫的危险。

    “囡囡！危险！快躲开！”

    一声凄厉的、带着哭腔的嘶喊从不远处一家亮着灯的小卖部门口传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手里还提着一袋刚买的东西，袋子里的苹果和零食散落了一地，她却全然不顾，正拼命地向着小女孩的方向冲去，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恐惧。

    然而，距离太远了！广告牌倾斜的速度在最初的缓慢之后，骤然加快！沉重的铁架在重力的作用下，带着呼啸的风声，眼看就要狠狠地砸向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放慢。

    凌尘的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进行任何思考和权衡。求生的本能、救人的本能，驱使着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小心！”

    他爆喝一声，也顾不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了，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任由自行车“哐当”一声摔在地上。他双腿猛地发力，像一头猎豹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小女孩的方向狂奔而去。

    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在他眼中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能感受到肌肉因瞬间爆发而产生的酸痛。

    广告牌下落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小女孩小小的身影。

    “不——！”母亲绝望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凌尘终于冲到了小女孩的身边。他没有丝毫犹豫，一个饿虎扑食般的动作，伸出双臂，用尽全力将小女孩紧紧抱住，然后猛地向旁边一推，将她推出了广告牌即将砸落的范围。

    小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推得翻滚出几米远，虽然受了些惊吓，但总算脱离了最危险的区域。

    然而，凌尘自己却因为这一下的耽搁，没能完全躲开。

    “嘭——！”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巨大的广告牌狠狠地砸在了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土。

    “嘶——！”

    凌尘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胸口传来，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又像是被无数根钢针同时刺入。他低头看去，只见广告牌锋利的金属边缘擦着他的左胸划过，他身上那件本就单薄的旧T恤瞬间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迅速染红了他的整个前胸。

    那枚一直贴身佩戴的祖传玉佩，此刻正浸泡在温热的鲜血之中。

    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的所有感官，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的力量也在迅速流失。他踉跄了几步，勉强支撑着没有立刻倒下。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刹那，他隐约看到，那枚被鲜血浸透的玉佩，似乎……似乎在他胸前发出了一阵极其微弱、却又奇异的翠绿色光芒，一闪即逝，如同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