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会后，顾夜白通过米朵那位曾在药剂科工作过的远房亲戚，间接了解到一些关于当年医院药品采购和管理流程的模糊信息，他心中的疑云便愈发浓重。那位亲戚隐约提及，在父亲林文德出事前后那段时间，医院曾引进过一批价格不菲、据称效果极佳的进口广谱抗生素。然而，这批被寄予厚望的新药，在临床使用初期似乎出现过一些不良反应报告，但奇怪的是，这些报告后来都如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微弱的电光，照亮了顾夜白心中某个被长期忽略的角落。这与他根据庄恕言提供的残缺病历复印件，以及自己前世记忆中父亲用药习惯的推测，隐隐不谋而合。父亲林文德，绝不可能在关键时刻选择一种疗效存疑或副作用不明的药物。除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他迫切地需要更确切的证据：那批抗生素的具体名称、生产厂家、入库批号，以及最重要的——当时那些被“不了了之”的不良反应报告记录。这些资料，如同被深埋地下的秘密，如果还侥幸存在，必然被严密地锁在药剂科或是医疗质量管理科那戒备森严的档案库深处。贸然打探，只会惊动潜伏在暗处的毒蛇。

    顾夜白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个行事古怪，却似乎对他抱有某种隐秘善意的老法医——庄恕言。

    他精心选择了一个与法医学鉴定相关的学术问题作为切入点。这是一个关于“多种药物在特定病理生理状态下发生罕见协同毒副反应，导致快速器官衰竭的法医学机制探讨”的议题，既显得专业艰深，又巧妙地为他后续的“无意”提及创造了条件。

    依旧是那间昏暗杂乱、弥漫着福尔马林与旧纸张混合气味的法医科办公室。庄恕言穿着那件万年不变的、沾着不明污渍的白大褂，佝偻着背，正对着一具颅骨模型仔细端详，仿佛上面刻着宇宙的奥秘。

    “庄教授。”顾夜白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他将一份打印好的、关于那个“罕见协同毒副反应”的病例分析报告递了过去，“我最近在思考一个问题，关于药物相互作用的复杂性，尤其是在一些免疫功能受损的患者身上，常规剂量的药物也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严重后果。这里有一些我的初步想法，想请您指点一二。”

    庄恕言头也没抬，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嗯”，伸手接过报告，随意地翻了几页。他那双浑浊却又偶尔闪过精光的眼睛，在厚重的镜片后扫视着纸面上的文字。

    顾夜白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与这位怪人打交道，急不得。两人就报告中的一些学术观点进行了简短而深入的讨论。庄恕言虽然言语依旧刻薄简练，但顾夜白能感觉到，他对顾夜白提出的某些关于“药物代谢酶基因多态性与个体化毒副反应风险预测”的观点，还是颇感兴趣的。

    在讨论的间隙，顾夜白仿佛不经意间转换了话题，语气中带着一丝符合年轻医生对疑难病例的好奇与困惑：“说起来，庄教授，我最近在整理一些我们科室早年间的院内感染案例资料，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大概是五六年前，有一段时间，对于某些特定类型的术后感染，当时临床上似乎尝试过一种新型的抗生素组合方案，但从后续的病程记录来看，效果似乎并不理想，甚至有几例患者的病情反而出现了快速恶化，最终因为多器官功能衰竭而死亡。我查阅了一些当时的常规诊疗指南，发现那种抗生素组合并非一线首选，这让我有些费解。”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庄恕言的反应。他没有直接提及父亲林文德的名字，也没有点明具体是哪台手术，但他描述的感染类型、时间范围、以及最终“多器官功能衰竭”的结局，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心设计，巧妙地指向了父亲当年那场致命的手术。他相信，以庄恕言的敏锐和对医院旧事的了解，一定能听出弦外之音。

    庄恕言翻动报告的动作微微一顿，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似乎穿透了镜片，变得有些锐利。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顾夜白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既有审视，也有探究，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办公室内的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良久，庄恕言才缓缓低下头，继续看着手中的报告，声音依旧沙哑而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医学上，总有些解释不清的意外。新药的临床应用，本身就伴随着未知的风险。效果不佳，或者出现严重的并发症，也不足为奇。”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没有肯定顾夜白的猜测，也没有否认，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普遍的医学常识。

    顾夜白心中微微一沉，但也并不意外。庄恕言行事向来谨慎诡秘，绝不可能轻易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他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适时地将话题重新拉回了最初的学术讨论上。

    这次“请教”结束后，顾夜白并没有立刻得到任何回应。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依旧按部就班地工作、学习，只是心中那份对真相的渴求，如同在黑暗中潜行的藤蔓，愈发执着地向上攀爬。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顾夜白结束了一台常规手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办公桌上，除了日常的病历和医学文献外，还堆放着一些从医院图书馆借阅来的专业书籍。当他拿起一本厚重的、书页已经有些泛黄的《实用药物手册》，准备查找一种药物的详细信息时，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丝异样的凸起。

    他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将书本合上，目光快速扫了一眼办公室，确认没有其他人注意，才将那本《实用药物手册》拿到了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书页。

    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便签纸，赫然夹在他之前做过标记的那一页——关于广谱β-内酰胺类抗生素的章节。

    顾夜白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也随之变得有些急促。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便签纸。

    纸条上，是用一种极其潦草、几乎难以辨认的笔迹写下的几行字。最上面，是一个略显陌生的药品通用名，并非他之前猜测的头孢哌酮舒巴坦钠，而是一种结构类似、但更为新型的复合制剂。紧接着药品名下方，是一个模糊的日期范围，恰好与父亲出事的时间段高度吻合。而在纸条的最下方，则是一串断断续续、似乎是被人刻意截取过的档案索引号的片段。

    尽管字迹潦草，信息残缺，但当顾夜白的目光触及那个药品名称和那串索引号片段时，一股电流般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他立刻明白，这一定是庄恕言给他的！那个看似冷漠古怪的老法医，又一次用这种隐秘到极致的方式，向他传递了至关重要的线索！

    他迅速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块滚烫的烙铁。他努力平复着自己剧烈的心跳，脑海中飞速运转。这个药品名……他仔细回忆着前世作为林皓宇时，关于父亲那场手术的点点滴滴。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一些被尘封已久的模糊片段渐渐清晰起来。他想起来了！当年父亲在给那位患者进行术后抗感染治疗时，除了常规使用的抗生素外，似乎确实在某个阶段，临时加用了一种辅助性的抗生素。当时他并未太在意，只以为是父亲根据经验进行的常规调整。但现在想来，那种辅助抗生素的选择，似乎与父亲平日里一贯的用药习惯和瑞仁医院当时的主流方案，确实存在着一些微妙的差异。

    这个药品名，以及那个残缺的档案索引号，它们就像两块散落的拼图碎片，虽然还不足以还原整个真相，但却为他指明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方向！这很可能就是打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隐藏着父亲冤案真相的沉重大门的关键钥匙！

    顾夜白将那张小小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藏起。他知道，这份线索来之不易，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庄恕言如此隐晦地传递信息，显然也是在顾忌着什么。他必须更加谨慎，绝不能辜负这份沉甸甸的“默契”。

    他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安全地利用这个药品名和索引号片段，查到更核心的、更直接的证据。药剂科的药品出入库记录、不良反应上报系统、医疗质量管理科封存的原始调查卷宗……这些地方，都如同龙潭虎穴，布满了温铭章的眼线和无形的壁垒。

    他需要一个完美的计划，一个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核心，获取到那些被刻意掩盖的真相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