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门缓缓开启，甄怜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她的步伐轻柔而坚定，仿佛不是走进一个冰冷的审讯空间，而是踏入一个充满未知的心灵迷宫。况恒则透过单向玻璃，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审讯室内，张斌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身体微微佝偻，眼神空洞。当他听到开门的声音，并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走进来时，那双死寂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他显然没有料到，这次进来的会是一个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的“警察”。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疑惑，但很快，那层木然的伪装又重新覆盖了他所有的表情。

    甄怜没有像其他刑警那样，一上来就厉声质问，或将一叠叠证据摔在桌上。她只是静静地拉开椅子，在张斌的对面坐下。她的目光沉静而专注，没有审视，没有评判，只是带着一种纯粹的观察，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直抵他灵魂深处。她的视线在张斌身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她轻轻地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清泉般缓缓流淌，消解着审讯室里凝固的冰冷空气。她没有直接提及案情，没有指责，更没有威胁。她只是聊起了滨江市的天气，窗外下个不停的雨，连绵不绝，湿气弥漫。她聊起了老城区的变迁，那些拆迁的老房子，新建的高楼，以及那些在城市化进程中，逐渐被遗忘的角落。她聊起了那些在城市角落里，默默打拼的普通人，他们为了生计奔波，为了生活挣扎，为了一个微小的希望而努力。

    “滨江市的秋天，总是多雨，湿冷。”甄怜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丝淡淡的感叹，“很多老房子都被拆了，以前的小巷子，现在也变得宽敞明亮。但也有些地方，似乎永远停留在过去，比如那些老旧的居民楼，还有一些被遗忘的角落。在那里生活的人，他们每天都在为了一点点生活而努力，无论是图书馆的管理员，还是美容院的学徒，亦或是夜市的小摊主……他们都在努力地活着。”

    甄怜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在审讯室里缓缓流淌。她注意到，当她提到某些熟悉的街道名称，或者那些描绘老城区生活场景的词语时，张斌那原本空洞的眼神，会微微波动一下，像是在一片死水中泛起一丝涟漪。他的目光，会不自觉地往某个方向偏离，似乎在追忆着什么。他没有说话，但甄怜知道，她已经成功地触碰到了他内心深处的一块柔软。

    接着，甄怜话锋一转，她开始描述一个她“想象”中的人物。她用一种平静而客观的语调，仿佛在讲述一个与他们无关的故事，却字字句句都直指张斌的内心深处。

    “我认识一个这样的人，或者说，我尝试去理解一个这样的人。”甄怜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丝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洞察力，“他从小缺乏关爱，内心孤独，像一棵在阴暗角落里独自生长的植物。他渴望被理解，渴望被关注，却又害怕被伤害，所以他总是把自己伪装起来，用沉默和冷漠筑起一道高墙。他在现实中屡屡受挫，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好像无法融入这个‘正常’的世界。他看着别人拥有幸福，拥有光明，而自己却只能在黑暗中徘徊。慢慢地，他开始将所有的不满和怨恨，都归咎于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归咎于那些看起来‘幸福美满’的人。”

    甄怜的目光锁定在张斌的脸上，她看到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出现了挣扎和痛苦的神色，仿佛她所描述的每句话，都像针一样，精准地刺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觉得自己不被看见，不被重视。他渴望证明自己存在，即使那意味着用最极端、最扭曲的方式。所以他选择了模仿，模仿那个曾经轰动一时，引起社会关注的‘红X杀手’。”甄怜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给张斌一个消化的时间。

    张斌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他紧紧地咬着嘴唇，试图压抑住内心翻涌的情绪。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但是……”甄怜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深沉的理解，“你刻下的那个符号，不仅仅是模仿，那是你的签名，是你对这个世界的呐喊，对吗？你希望有人能看懂它，看懂你，即使那意味着毁灭。”

    甄怜的目光穿透了玻璃，仿佛直抵张斌的灵魂深处。“你特意在那个‘X’下面，多加了一个小点。那个小点，是你的独一无二的‘印记’，是你与那个你既鄙视又渴望超越的‘原型’之间的区别。那个点，代表着你的不甘，你的渴望被识别。你既想借用‘红X杀手’的名头，又想让世人知道，你比他更‘高明’，你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对吗？”

    “你希望有人能看懂你精心设计的‘杰作’，看懂你内心深处不被理解的痛苦。你希望别人能看到，你不是一个单纯的模仿犯，你是一个有‘思想’的，被这个世界逼到绝境的‘艺术家’。”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突然传来。张斌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甄怜，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他的嘴唇翕动着，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喷薄而出，但又被他强行忍住。他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颤抖，他紧握的双拳，用力地砸在了桌子上。

    况恒在隔壁的监控室里，看着甄怜一步步瓦解张斌的心理防线，内心充满了震惊。他从未想过，审讯还可以这样进行。他看到甄怜并没有采取任何激烈的言语或动作，仅仅是凭借对张斌心理的精准把握，便成功地撕开了他那层坚硬的伪装。

    甄怜没有停下。她知道，现在是乘胜追击的最佳时机。她继续施加心理压力，将话题引向了张斌可能存在的童年阴影——那所废弃的孤儿院。

    “你刻意选择在老城区作案，在那些充满你童年记忆的街道和角落里。你选择的受害者，她们的生活轨迹，也像是在某种程度上，映射着你曾经的失落和渴望。你是不是在向谁发出信号？你是不是希望，有人能因此而想起你？”

    甄怜的语气变得更加轻柔，却也更加犀利：“那个‘向阳孤儿院’，它在你心里，是不是一个特别的地方？你是不是曾在那里度过一段不幸的时光？或者，你的某个重要亲人，曾经在那里工作，或者被那里收养？那个地方，它是不是你所有痛苦的根源？”

    当“孤儿院”这三个字，以及那个具体的名字——“向阳孤儿院”从甄怜口中清晰地吐出时，张斌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充血，变得猩红。他的身体猛地往前倾，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低沉而沙哑的嘶吼。那嘶吼声带着无尽的愤怒、绝望、痛苦和悲凉，仿佛要把他内心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情绪，全部宣泄出来。

    紧接着，嘶吼声变成了嚎啕大哭。他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肩膀剧烈地抽搐着。泪水混合着鼻涕，从他的脸上横流，打湿了他宽大的卫衣。他哭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冷漠，所有的凶狠，在这一刻都土崩瓦解，露出了他内心深处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一面。

    审讯室外，况恒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他知道，甄怜成功了。

    张斌的哭声持续了很久，直到他哭到几乎虚脱，喉咙沙哑。他抬起头，那张被泪水和汗水浸湿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空洞和木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痛苦和自我厌弃。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自己的经历，语无伦次，却又饱含着无法言喻的悲伤和愤怒。

    “我……我没有家……”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我妈……她把我丢在孤儿院门口……就走了……再也没回来……”

    他的童年，确实是在那所废弃的向阳孤儿院度过的。在那里，他不仅缺乏父母的关爱，还常常遭受年长孩子的欺凌，被孤立，被嘲笑。他觉得自己是被世界遗弃的孤儿，没有人爱他，也没有人关心他。

    成年后，他离开了孤儿院，但社会并没有对他展现出更多的善意。他学历不高，没有技能，找工作屡屡碰壁。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正常”的人，拥有幸福的家庭，稳定的工作，而他却像一个透明人，被社会所遗忘，所抛弃。他将所有的不幸，都归结于自己被母亲抛弃，归结于这个不公平的社会。

    “她们……她们都在抱怨生活……抱怨不公平……可是她们还有家……还有父母……还有希望……”他痛苦地抽噎着，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病态的嫉妒和扭曲的满足，“我只是想……让她们知道……我比她们更惨……我只是想……让她们和我一样……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