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作为这场风暴中心的另一个焦点人物，程鹤，却在喧嚣中，迎来了久违的平静。

    “鹤鸣律师事务所”那扇被贴了两个多月封条的大门，终于在阳光下，被市局派来的人员，亲手揭下。

    那张印着“津港市公安局”字样的白色封条，被撕开时发出的“刺啦”声，在空旷的写字楼走廊里，显得格外清脆。

    程鹤就站在门口，看着那扇熟悉的玻璃门重见天日。他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律所内部的景象，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桌椅上，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程律，恭喜您！”市局来的人客气地打着招呼，眼神里带着几分敬畏和歉意。

    程鹤淡淡地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律所解封的第二天，那些曾经在程鹤被捕后，第一时间递交辞呈、划清界限的“精英律师”们，又一个个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地回来了。

    “程律！我就知道您是清白的！您看，我这不第一时间就赶回来了嘛！”一个姓王的律师，满脸堆笑，手里还提着一个一看就价格不菲的果篮。

    “是啊是啊，程律，之前我们走，那也是没办法，家里压力大嘛。但我们的心，可一直都在鹤鸣，都在您这边啊！”另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女人，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程律，咱们鹤鸣什么时候重新开业？我手头正好有个大案子，就等您回来掌舵了！”

    一群人围着程鹤，七嘴八舌，那股子亲热劲儿，仿佛之前那些决绝的背叛，都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程鹤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手里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慢慢地捻灭。

    直到所有人都说完了，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虚伪的笑脸。

    “说完了？”他问。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

    “说完了，就都滚吧。”

    程鹤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划破了这虚伪的热络。

    姓王的律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程……程律，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程鹤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骨的漠然，“鹤鸣律师事务所，从今天起，不再需要各位这样‘有情有义’的栋梁之才了。你们的办公用品，我会让助理打包好寄给你们。现在，请你们离开我的地方。”

    “程鹤！你别太过分了！我们好歹也为你工作了这么多年！”有人终于撕下了伪装，恼羞成怒地喊道。

    “是吗？”程鹤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我被抓的时候，你们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生怕沾上一点麻烦。现在看我没事了，又想回来摘桃子？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我程鹤的船，不载墙头草。滚！”

    一个“滚”字，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那群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只能在程鹤冰冷的注视下，灰溜溜地转身离开。

    办公室里，瞬间清净了。

    “程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程鹤回头，看到林晚儿和另外几个年轻的实习律师，正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他们是整个律所里，唯独没有离开的几个人。在程鹤出事后，他们顶着巨大的压力，每天都来律所，哪怕只是对着那扇被封锁的大门，擦拭一下门口的铜牌。

    程鹤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了。他走过去，拍了拍一个年轻人的肩膀，笑了笑：“怎么，怕我也把你们赶走？”

    几个年轻人连忙摇头。

    林晚儿的眼圈有点红，她看着程鹤，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程哥，我们相信你，一直都相信。”

    程鹤心中一暖，他看着眼前这几张虽然稚嫩，却写满了坚定的脸，郑重地说道：“好。从今天起，你们就是鹤鸣的未来。去吧，把律所打扫干净，我们……重新开始。”

    ……

    津港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一审判庭。

    今天，这里座无虚席。

    旁听席上，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媒体记者，法律界的专家学者，以及通过抽签获得旁听资格的市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同一个地方——被告席。

    那里，坐着一个穿着灰色囚服的年轻人。

    陆明。

    他剃着光头，脸上没什么血色，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曾经那双总是闪烁着智慧和锐利锋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白。他就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安静地坐在那里，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没有了当初被捕时的癫狂，也没有了歇斯底里的咆哮。他只是平静，一种令人心悸的、万念俱灰的平静。

    当审判长宣布，传召证人程鹤出庭时，整个法庭，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所有人都以为，程鹤会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出现。他被陆明栽赃陷害，险些身败名裂，如今沉冤得雪，真凶伏法，他理应是那个最意气风发，最应该站出来控诉罪恶的人。

    然而，当程鹤从证人通道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西装，表情肃穆，步伐沉稳。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更没有复仇的快感。他的眼神，深邃而复杂，像是一片承载了太多故事的深海。

    他没有选择作为被害人的代理律师，去控诉陆明的罪行。他放弃了所有能够让他站在舞台中央，享受胜利者光环的身份。

    他选择的，仅仅是本案最关键的证人。

    在法官的示意下，程鹤走上证人席，平静地完成了宣誓。

    “证人程鹤，请你向法庭陈述，你所知道的，与本案有关的一切事实。”公诉人开口说道。

    程鹤点了点头，他没有去看公诉人，也没有去看审判席，他的目光，穿过整个法庭，落在了被告席上那个死寂的身影上。

    “我认识陆明，是在他父亲，陆正源律师的案子之后……”

    程鹤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回荡在庄严肃穆的法庭里。

    他开始陈述，从他如何发现陆正源案的疑点，到如何一步步调查，再到如何察觉到自己被一个神秘的对手盯上，最后，又是如何与张磊队长联手，设下了那个最终的陷阱。

    他的陈述，客观、冷静、条理清晰，像是在背诵一份早已烂熟于心的卷宗。没有添油加醋，没有情绪渲染，只是在平静地，向法庭和所有旁听者，还原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旁听席上的人们，听得聚精会神。他们本以为会听到一个惊心动魄的猫鼠游戏，一个正义律师反杀高智商罪犯的爽快故事。

    但是，讲完了抓捕的经过后，程鹤的话锋，却突然一转。

    他没有像人们预想的那样，开始列举陆明的罪证，痛斥他的残忍和冷血。

    “审判长，各位陪审员，”程鹤的声音，多了一丝沉重，“我想，今天我们在这里，要审视的，不仅仅是陆明所犯下的罪行。更重要的，是探究一个问题——是什么，让一个曾经对法律充满了无限信仰的天才法学生，一步步地，走上了这条自我毁灭的复仇之路。”

    此言一出，满庭皆惊。

    就连被告席上那个如同雕像般的陆明，眼皮也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程鹤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能够穿透人心的力量。

    “这一切，都要从很多年前，那桩几乎已经被人们遗忘的‘绿源化工厂污染案’说起。”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

    “当时，陆明的父亲，陆正源律师，代理了一百多位因为化工厂排污而患上重病的村民，状告绿源化工。那是一家背后有鼎盛集团撑腰的巨无霸企业。陆律师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他坚信法律能够给予那些无辜的村民一个公道。他为此案奔走数年，搜集了如山的铁证，他几乎就要赢了……”

    程鹤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惋惜。

    “但是，就在终审判决前，他因为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死在了自己的车里。随后，他搜集的所有关键证据，全部离奇消失。那一百多位村民，最终败诉，在绝望和病痛中，一个个死去。而绿源化工，安然无恙。这桩案子，就这么被草草了结，卷宗封存，仿佛从未发生过。”

    法庭里，一片死寂。许多记者，已经开始奋笔疾书。

    “当时的陆明，还是政法大学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他亲眼目睹了父亲为了正义而死，却被定性为一场意外。他亲眼目睹了那些村民的悲惨结局，和罪恶的逍遥法外。他心中的那座名为‘信仰’的殿堂，从那一刻起，就已经布满了裂痕。”

    “他毕业后，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市检察院。他没有放弃，他想通过体制内的力量，为他的父亲翻案，为那些死去的村民讨回公道。他一次又一次地提交申诉材料，一次又一次地向上级反映情况。但是，他得到的结果是什么？”

    程鹤的语调，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质问的意味。

    “是石沉大海！是冷漠的推诿！是‘顾全大局’的劝告！他面对的，是一堵看不见的，却坚不可摧的墙。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在这堵墙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力。他最终发现，他所信奉的法律，他所服务的体制，并不能给他带来他想要的正义。”

    “当一个人，穷尽了所有合法的、光明的手段，却依旧无法触及正义的门槛时，他会做什么？尤其是，当他本身，就是一个精通所有法律规则的天才时？”

    程鹤的目光，再次锁定了陆明。

    “他会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去执行他心中的‘正义’。他不再相信程序，他只相信结果。他要用那些人教会他的游戏规则，去毁灭那些人。于是，他从一个法律的守护者，扭曲成了一个审判者，一个复仇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