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乾末年，皇帝昏聩，左相季玖宁权倾朝野。

    史书记载：“丰乾五年，端王明思于兰陵起兵，哀帝命北疆霍知雅进京勤王，无果；同年六月，兰陵萧氏从端王起兵，萧祈任大将军随端王挥军北上，次年四月入京都，左相季玖宁自尽于府中。”

    丰乾六年春

    天气有些阴沉，厚重的乌云一团一团的压在的天上，不许丝毫光线透进来。

    端王率兵连破七城，拿下京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恭喜殿下将要得偿所愿。”萧祈的马略微落后端王一些，垂首道。

    他身披暗色盔甲，腰间佩剑，端坐在马上，一双锋芒毕露的丹凤眼在时间的沉淀下变得深沉蕴藉，没有了年轻时的锐气，却让人更加不敢轻视。

    不知道是不是出身清华，他一举一动都带着世家子特有的贵气和矜贵，哪怕他并不是温柔的长相，却比马前的端王让人更加信服。

    “还是多亏阿祈，不然孤也不能这么快来到这京城。”端王丝毫不介意他的疏离，只是回眸笑道：“孤何其有幸，能得阿祈为将……”

    他眉眼带笑，这句话说的真心实意。

    尽管萧祈并不是他的第一选择，但萧祈的确是一柄很好用的刀，若不是知道萧祈的身世，他也很乐意和萧祈共写一段君臣佳话。

    可惜，可惜了……

    “殿下过誉了。”萧祈一板一眼地开口。

    这是萧氏和端王之间的交易，端王不用这样。

    “天下一等的忠臣，马上就是孤王的了。”端王摸了摸下巴，笑道。

    “殿下想要季玖宁？”萧祈立即反应过来，立即不赞同道：“臣以为，有丰溱在，殿下不必执着于季玖宁。”

    “他不一样。”端王却是微微摇头。

    “但是此人心高气傲，并非是能轻易驯服的人。”萧祈沉默片刻，实事求是道。

    季玖宁，当朝左相，主持灭僧运动，风评可谓差到了极点。

    而与其心狠手辣一同出名的，是他的城府。

    当朝皇帝再怎么胡闹乱来，都没有真的把这位左相给换下去，文人名臣在外戚和宦官的倾轧下死的死散的散，只有季玖宁端坐高台，不动如山。

    “要是他不乖，那就打断他的腿，踩折他的骨头，碾碎他的高傲。”端王并不在意，只是微笑道：“孤不怕他不乖，孤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看门狗，孤觉得，季玖宁就很合适。”

    如果不是对萧祈的身世有所忌惮，其实萧祈也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萧祈还准备再说些什么，就看到紧闭的城门忽然开了，从中走出一个身穿白色丧服的青年来。

    那青年很消瘦，宽大的丧服挂在青年身上有些空荡荡的。但好在青年生的好看，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眼尾像是被细墨描过，微微上挑着，虽没有勾人的娇态，却让人觉得这一定是一个温柔多情的风流公子。

    他缓步而来，手中捧着一个长长的锦盒，里面不知放了些什么。

    萧祈只能止住了自己还没有说出的话，皱眉看向来人。

    来人不疾不徐，目光最先落在了端王身上，然后落在萧祈身上。

    那人长得真的很好看，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干干净净的，像是揉不进一点沙子。

    但也许是那双眼睛太干净了，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人太瘦了，萧祈被看的有些不自在，眉头微微皱起。

    尽管和想象中的不同，但这个人是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来者何人？”端王眼底泛起一丝愉悦的笑意，故意扬起了声音。

    那人脚步一顿，却没有停下，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最后在端王马前站定，微微欠身：“臣季玖宁，见过端王殿下。”

    “原来是左相大人，有礼了。”端王并未下马，只是眯眼居高临下地看向这个有些瘦弱的青年：“左相大人所为何事？”

    季玖宁却没有因为他的怠慢而生气，只是微微抬眼看向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因为这这样示弱的姿态而显得有些乖顺，像是某种被逼到绝境的动物，脆弱的有些可怜。

    萧祈忽然想到很久之前先太子宸说过的话。

    他说：小玖想要讨好的人，一定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臣想与殿下做个交易。”季玖宁长身一礼，温柔端庄。

    “左相大人……想要和端王殿下做什么交易？”萧祈端坐马上，代替端王开口。

    季玖宁直起身，将一直抱在怀里的锦盒打开露出一个明黄色的卷轴来,不等两人询问,就微笑着开口解释：“这是陛下的罪己诏。”

    端王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微微一亮。

    倒是萧祈反应快一些，翻身下马，伸手接过季玖宁手中的锦盒，确认了真假之后才看向端王，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这个罪己诏是真的。

    “左相大人想用这份诏书和本殿下谈条件么？”端王眼睛微微一眯，道。

    “臣想要的不多，也没什么资格和殿下谈条件。”季玖宁叹了口气，垂下眸子，再次呈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示弱姿态，“只求殿下能够听臣一说。”

    “左相大人严重了。”端王笑道。

    “求殿下以君王之礼为吾皇下葬。”季玖宁撩开衣摆，伏身跪倒在端王马前，双手交叠于身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明衍不是好皇帝，甚至不少百姓是期待着端王打进来的。

    但是明衍，毕竟是皇帝。

    萧祈看了端王一眼，却发现对方并没有看自己，只是若有所思地看向地上的白衣青年。

    萧祈本能的觉得有些不对，目光也落在了那个青年身上，心中越发觉得古怪。

    “陛下殡天了？”端王挑眉问道。

    季玖宁再次叩首道：“祖上有训——天子死国门。”

    “那你又为何开城投降？”端王一笑。

    “接陛下旨意，希望殿下不要枉增杀孽。”季玖宁又笑了，那脸上的笑像是画上去的一般，完美的无可挑剔、

    端王目光落在他身上，思索片刻，欣然同意。

    “谢殿下。”季玖宁再次俯首，终于慢慢站起身，“吾皇已经写下了禅位诏书，请殿下移步城中。”

    边说着，季玖宁就边冲着城楼挥了挥手，守城的士卒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窸窸窣窣地忙碌起来。

    不多时，城门就打开了，守城的士卒两列排开，不安地看向这边。

    端王没有说话，他可不想用自己的小命来赌季玖宁的信誉。

    季玖宁眼睛轻轻一眨，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什么信誉可言，于是重新提议道：“是臣考虑不周了，应该先请萧将军入城重新布防才是。”

    萧祈也自觉地主动请缨，毕竟这种事的确最适合交到他手里。

    端王向前两步，低声道：“一路小心。”

    萧祈没有回答，点头应下，点齐兵马率先进了城……

    “将军可否走慢些？”季玖宁跟在萧祈身后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带着些示弱哀求的味道。

    萧祈回眸看向他，没有回答，却放慢了脚步。

    当时季玖宁为了求皇帝用霍知雅为将，在雨中跪了一夜，从此腿上就落下了病根，现在也没有好全。

    事实上，季玖宁这么做是值得的，霍知雅镇守北境数年，胡人不敢南下，北疆百姓再次迎来了修养的时间。

    某种意义上来讲可能比京畿百姓生存环境还要好些。

    “多谢将军。”季玖宁似乎心情不错，走在萧祈身侧，笑着道了谢。

    两人终于并肩而行，季玖宁神色并未因为自己的处境而有所变化，甚至不知为何而有些隐隐地兴奋。

    他想念了萧祈好久了，多年未见……

    “萧指挥使……好久不见啊……”

    耳畔厉风轻响，萧祈耳畔似乎传来了一丝暧昧的轻笑，他还未回神，一柄泛着幽光的匕首就从他左侧闪出，悄无声息地袭上他的后腰。

    萧祈下意识侧身，轻抬剑鞘险而又险挡住了那个匕首。

    握着匕首的手指苍白修长，隐隐能看到指节下的青芒——脆弱的几乎一折就断的手指，此时给人的感觉竟然是，凶厉。

    一击不中，季玖宁立即转刺为砍，顺着剑鞘下滑，萧祈躲闪不及，被划破了腰间的衣服，带出一道血痕来。

    但也仅限于此了，身后的侍卫已经反应过来，一拥而上。

    匕首落地，发出一声脆响，季玖宁轻啧一声，并未反抗，只是抬眼看向萧祈。

    “开个玩笑而已，不必如此紧张。”

    若是他真的想要杀掉萧祈，往匕首上涂上毒药也就是了。

    “玩笑？”萧祈冷淡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他拧起眉，伸手抓住季玖宁的头发，强迫对方抬头看向自己，另一只手则捡起地上的匕首在季玖宁脸上嘲弄似的拍了拍，“我与你也开一个这样的玩笑……可好？”

    萧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却发现他眼中并未恐惧。

    季玖宁神色不变，只是脸上笑意加深，“好啊……”

    他被迫仰视着萧祈，从薄薄的唇瓣中探出一点猩红的舌尖，飞快地扫过唇瓣，然后发出了很是愉悦的笑声，“求之不得……”

    要是萧祈现在真的一时冲动杀掉他，那可就好玩儿了。

    但萧祈并不想和这么一个疯子计较，示意侍卫绑了他的手，亲自压着他在前方带路。

    季玖宁又恢复了乖顺的模样，刚刚那一切似乎都是错觉，连带着所有的真实情绪都被牢牢的锁在了那个白色丧服之下。

    明衍吊死在书房，萧祈命人把那具尸体从绳子上取下来，扭头看去，发现季玖宁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绳子里挣脱出来，正将从暗格里找到的两个锦盒递给书房外的小兵：“给你们端王，我答应的。”

    交出禅位诏书和玉玺后，季玖宁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显出放松的样子，甚至还有心情安慰萧祈：“指挥使不要板着一张脸嘛，反正端王登基也就是迟早的事儿。”

    他好像很喜欢萧祈，因此并不吝啬自己的笑容。

    明明是个心狠手辣的主，明明刚才还试图刺杀过萧祈，但他的笑却很干净纯粹，甚至给了萧祈一种他在撒娇的错觉。

    萧祈定定地看向他，几乎无法将他和刚刚那个癫狂的青年联系在一起来。

    萧祈唇瓣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叹气，但半响也只是低声开口，“端王殿下爱才，不会杀你的。”

    他不是多话的人，但此时却有些心软。

    不仅仅是因为季玖宁的脸，还因为季玖宁的殉道者般的选择。

    在明衍成为太子之后，朝中的有识之士基本都能看到未来的结局。

    以多智闻名于天下的季玖宁会不知道么？

    但他还是选择了留在这个注定会乱的王朝中，想要尽力一搏，却一败涂地。

    “嗯？”季玖宁还未走出门，闻言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回眸看向萧祈，“原来……端王这么大度么？”

    他的笑容里有些茫然，似乎真的很奇怪这件事。

    半响，他乖顺地点点头，像是相信了这件事，又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萧祈的铠甲，然后仰头看向眉眼冷凝的男人，微笑着问道。

    “指挥使，你对我笑一笑，好不好？”

    萧祈神色不变，像是石头做的，并不为季玖宁的话而有所触动，但低头迎向季玖宁笑的干干净净的脸，却一时间僵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反应。

    他对这样的，兔子……有些不知道怎么反应。

    哪怕知道这个兔子可能吃肉。

    季玖宁有些得寸进尺地将视线落在萧祈的脸上，忽然欺身靠了过去，“那指挥使，你看看我……好不好？”

    萧祈一愣，视线犹疑片刻还是落在了季玖宁的脸上。

    “你的眼睛真好看……和殿下一样。”季玖宁有些眷恋地看向萧祈，半响才像是满足一般，低低地叫了一声萧祈的名字，“萧祈啊……我要是早点知道你，该有多好……”

    萧祈……这个名字像是最大的耻辱烙印在他身上，在近二十年的岁月里早已腐烂生疮。

    他找了这么久的人，没想到就是萧祈……

    “你就对太子宸这么忠心？”萧祈站在他旁边，终于忍不住开口：“他要是真的在乎你，怎么会让你落到这个地步？”

    先太子宸，季玖宁真正的主君。

    所有人都知道，明衍是留不住季玖宁这样的臣子的，但是季玖宁就是留在了朝堂中，兢兢业业地辅佐着这个并不是这么靠谱的帝王。

    因为他曾经和太子宸有约，他会守住这个天下。

    为此，季玖宁可以众叛亲离，可以满身骂名。

    他不理解，他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做到这个地步，他是兰陵萧氏的继承人，他永远不会这么感情用事。

    “是我无能，与殿下无关。”季玖宁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微笑着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