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逢
发布:2025-05-29 10:33 字数:3363 作者:简州
大靖王朝,神都洛阳,皇城西南,大理寺。
时近黄昏,残阳熔金,透过格窗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昏黄的光影,却驱不散这座掌管天下刑狱的衙门经年累积的森严肃杀。
正堂之后,官署深处,大理寺卿裴琰端坐于那张能堆下半人高卷宗的紫檀木大案之后。
桌案一角,放着一尊小小的青铜獬豸,独角朝天,无声地注视着堂内。
裴琰今日穿着一身石青色常服官袍,领口与袖口用银线密密绣出獬豸的轮廓,那神兽在昏暗的光线下,眼部银光流转,似欲择人而噬。
这身官服,更衬得他本就冷峻的面容如同覆了一层寒霜,眉眼如刀刻般深邃。
他的手,按在一份新晋官员的候选名册上。目光,却死死钉在名册末尾,那个用端正馆阁体写就的名字上。
沈砚。
指尖无声收紧。上好的竹纸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呻吟,被他修长的手指碾压出褶皱。
五年了,整整五年。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芒刺,扎进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拔不出,咽不下,午夜梦回时,,那尖锐的刺痛总能将他惊醒,一身冷汗。
案牍库特有的陈旧墨香和纸张霉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萦绕在鼻端。
裴琰闭了闭眼,试图将脑海中瞬间翻涌上来的几个破碎画面压下去——明镜书院月下初见时少年清亮含笑的眼,模拟断案时两人并肩作战的默契,还有……还有那封信,寥寥数字,轻飘飘地斩断了一切。
“京城太小,我去看看天下。”
呵。好一个看看天下!
裴琰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封般的寒意。
“大人?”侍立一旁的寺丞王成,一直垂着头,大气不敢出,此刻终于觑着裴琰的脸色,试探着低声禀报,“名册……已经核验完毕,这是今日最后一批前来述职报到的人员名单。卑职已将他们的履历简要附后。”
王成将另一份卷宗轻轻放在桌案一角,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言。
他跟随裴琰多年,深知这位年轻的上司虽然位高权重、手段凌厉,但也极重规矩,像这般盯着一份名册失神如此之久,甚至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戾气。
这戾气无声无息,却让整个官署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冰冷
裴琰的目光终于从那份名册上移开,落在王成呈上的履历卷宗上,随手翻开,恰好又是那一页。
“沈砚,字清河,江南西道按察使司推官。五年内,经手大小案件三百余起,判牍精妙,破案率高达九成有余,尤擅处理疑难悬案,当地官声卓著……”王成在一旁低声念着履历要点,语气中带着几分对人才的欣赏,“……确实是少有的能人,此次调入京中,若能留在我大理寺,必是一大臂助。”
“能人?”裴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能人会在前途一片光明之际,对所有期许和约定弃如敝履,不告而别?
能人会一消失便是五年,杳无音信,仿佛人间蒸发?
那种被背叛、被抛下的感觉,如同跗骨之蛆,啃噬了他五年。
他裴琰,天之骄子,裴氏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何曾受过这等挫败和……屈辱?
唯独在这个人身上,他栽了跟头,摔得至今想起来都心口发闷。
“啪”
一声脆响。他将名册重重合上,砸在桌案上。
声音不大,却异常刺耳,惊得王成肩头微微一缩。
裴琰抬起眼,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和漠然,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让他进来。”
“是。”王成躬身应诺,快步退了出去。
官署内再次陷入死寂。落针可闻。
只有裴琰修长的指节,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桌案上轻轻叩击着。
嗒。嗒。嗒。
那声音,缓慢而固执,带着某种隐藏极深的……焦躁?或者,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脚步声。
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裴琰的心弦上。
官署那扇代表着大理寺威严的厚重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吱呀——”
光线从门外涌入,逆光之中,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轮廓。
五年未见。那人依旧一身简洁的青衫,洗得并无半点褶皱,身形挺拔,如雨后翠竹。
只是眉宇间少了些许少年时的跳脱飞扬,多了几分江南水汽浸润出的温润沉稳,却又在眼底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冷冽?
他容貌本就极盛,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来,更添了几分模糊而惊心动魄的俊秀。
他走到堂中,站定,目光越过昏暗的光线,平静无波地,迎上裴琰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审视视线。
然后,他微微一笑,拱手行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下官沈砚,见过裴大人。”
声音清朗,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他们只是初次见面的同僚,而非……那般不堪收场的故人。
裴琰端坐不动,冷冷地盯着他。
胸口那股被强压下去的翻腾气血再次汹涌起来,愤怒、怨恨、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想忽略的……狂喜?
不,绝不可能!
无数质问的话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出口的,却只是一声掺着冰碴的冷哼,以及刻意放缓、带着审视和压迫感的语调:“沈推官,好大的本事。江南水土……就那么养人?五年不见,倒学会……回来了?”
他刻意停顿,将“回来”二字咬得极轻,嘲讽之意,毫不掩饰。
沈砚抬起眸,眼底那抹戏谑的笑意似乎更清晰了。
裴琰的怒气,像是投入古井的石子,未能激起他半分波澜。“江南风物,确实与京城不同。不过,”他话锋一转,语调轻松地反问,“怎么,裴大人这是……不欢迎下官?”
这句反问,轻飘飘的,却像羽毛搔在心上最痒也最痛的地方。
裴琰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冷硬表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他猛地一拍桌案!
“砰!”闷响声在寂静的官署内回荡。
“大理寺,不缺你这样的人!”裴琰的声音冷硬得像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
他身子微微后靠,试图拉开距离,用官位和冷漠筑起高墙,掩盖那几乎要失控的情绪。
“哦?”沈砚挑了挑眉,脸上那点戏谑的笑意更浓了,似乎对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并不意外。
他非但没有被裴琰的气势吓退,反而慢条斯理地,从那宽大的青衫袖中,取出了一份卷宗。动作流畅,仿佛早就准备好了一般。
他上前两步,将卷宗轻轻放在裴琰面前的桌案上,指尖在封皮上点了点。
“既然大理寺不缺人手,”沈砚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微微上扬,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请教”意味,“那想必,这桩让京兆府和刑部都束手无策月余的‘苏绾案’……”
裴琰的目光落在封皮上。并非大理寺制式卷宗,只是普通的桑皮纸封面,却异常干净整洁。
“苏绾案”三个字,墨迹锐利,是沈砚的笔迹无疑。而在这三个字旁边……用极淡极淡的墨点,缀着一个裴琰从未见过的、形似三颗勾连星宿的微小符号?
沈砚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裴大人心中已有定论,真相大白,指日可待了?”
裴琰的呼吸猛地一窒。
苏绾案!他这几日正为此案焦头烂额!死者身份特殊,为醉月阁花魁,死状诡异,现场干净得不可思议,偏偏又发生在天子脚下,圣上已经两次过问!
京兆府和刑部互相推诿,最后这烫手山芋才落到他大理寺头上!
而沈砚……他不仅知道此案,还直接将卷宗和他自己的分析拍在了自己面前!甚至……还在上面留下了奇怪的标记?
这是挑衅?还是……投名状?
裴琰看着沈砚那双眼眸,清澈,含笑,却像幽深的寒潭,望不见底,能将他所有的怒火、所有的伪装,都轻而易举地吸进去,然后……不动声色地,掐灭。
他身为大理寺卿,代表着大靖的法度威严。断没有因为私人恩怨,将一个可能有能力解决棘手案件的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沈砚这一步,走得太精准,太狠!
掐住了他的官职,掐住了他的职责,也……掐住了他那点不为人知的、对真相的执着。
僵持。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最终,裴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沈砚那张让他心绪不宁的脸。
他盯着桌案上那份卷宗,以及旁边那个诡异的星宿符号,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
“卷宗……留下。去职方司,办入职文书。”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多谢裴大人。”沈砚唇角的笑意,似乎终于真实了几分,不再是纯粹的戏谑。
他再次拱手,深深一揖,动作依旧标准,无可挑剔。
然后,他转身,步履从容,离开了官署。那袭青衫消失在门外厚重的阴影里,如同从未出现过。
厚重的木门,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裴琰独自一人,坐在空旷冰冷的官署中。
方才强撑的气势,如同被抽走了脊梁,瞬间垮塌下来。他疲惫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抬起手,用力按压着突突狂跳不止的额角。
五年……
他回来了。
带着一身的风尘,一身的谜团,一身让人看不透的心思。
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蛮横地,再次……闯进了他的世界。
裴琰闭上眼。可那双带着熟悉戏谑笑意的眼睛,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颤抖着,重新拿起了桌上那份沈砚留下的“苏绾案”卷宗。
冰凉的纸张,贴着他的指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封皮角落那个从未见过的、由三个墨点组成的、形似星宿的诡异符号上。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