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惊鸿
发布:2025-05-29 10:34 字数:2783 作者:简州
官署之内,寂静无声。
沈砚离开后带走的喧嚣仿佛只是裴琰的错觉,此刻只余下他一人,被这四方宫墙般的建筑和堆积如山的卷宗无声地包裹着。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也已隐没,暮色四合,唯有几盏烛火跳跃着,在紫檀木大案上投下摇曳的光。
裴琰指尖依旧搭在那份沈砚留下的“苏绾案”卷宗上。
纸张微凉,带着新墨未散的清淡气味,还有……一丝极淡的、仿佛从江南水乡带来的若有似无的草木香,与这大理寺沉重的陈腐气息格格不入。
他缓缓拿起卷宗,翻开。
入目的便是沈砚那手清隽中透着锋锐的字迹。
分析案情疑点,条理清晰,措辞精准,寥寥数语便直指核心,其对案件的敏锐嗅觉与五年前相比,似乎更加老辣。
可这字迹……裴琰的目光顿住,落在某个勾连的笔锋上。
记忆中,沈砚写这个字时,收尾处总会有一个极其细微、近乎不易察觉的上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羁与锐气。
而现在,那个细微的棱角似乎被磨平了,笔画更显圆融内敛,如同他此刻的人,看似温和无害,实则将所有锋芒都藏在了更深处。
这细微的变化,如同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裴琰强行维持的平静。
他猛地合上卷宗,动作略显急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烦躁地起身,在案后踱了两步,试图驱散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滞涩感。
目光扫过桌案一角,落在一个有些年头的乌木笔上。
那是他刚入明镜书院时得的彩头,一直随手放在案头。笔旁,还随意搁着几支他常用的紫毫笔。其中一支,笔杆呈现出温润的旧色,似乎是因为常年被人握持摩挲的缘故。
那曾是……沈砚用过的。
某次两人因课业争执不下,气急之下,沈砚随手抓过他的笔在纸上写画辩驳,后来竟忘了拿走。
而他,鬼使神差地,也就一直将这支笔留了下来,混在自己的笔中,偶尔还会拿起来用一用。
此刻,看到这支笔,五年间刻意尘封的记忆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轰然涌入脑海。
五年前,大靖王朝,神都洛阳,明镜书院。
秋阳正好,透过高大的槐树,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时节。
坐落于洛阳南城、毗邻国子监的明镜书院,不同于国子监的广纳生员,这里只招收百里挑一、有志于刑狱律法之道的精英学子。
书院内古木参天,亭台俨然,既有世家子弟的锦衣华服、谈笑晏晏,也有来自各州府、凭借自身才学考入此地的寒门士子,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布衫,行色匆匆,眉宇间却自有股不屈的韧劲。
彼时的裴琰,正是书院中最耀眼的存在。
裴氏嫡长,家学渊源,入学考核一篇策论惊艳四座,早早便被视为当届“首席”。无论走到哪里,迎接他的都是同窗的恭维和师长的赞许。他早已习惯。
第一,本就该是他的。
直到那一天。
那是入院后的第一次课堂综合测验,考的是律法解析与案例推演。
裴琰下笔如飞,早早交卷,自认无懈可击。
授课的乃是前大理寺少卿、致仕后被书院请来授课的宿儒周夫子。
周夫子是出了名的严谨方正,等所有卷宗批阅完毕,他拿着一叠卷宗步入课堂,面色却有些古怪。
“此次测验,诸生皆有进益,然……”周夫子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下翘首以盼的学子们,最终停留在裴琰身上,眼神复杂,“……论见解之深刻,逻辑之缜密,律法引用之精当,尤以一人为最。”
裴琰端坐着,唇角习惯性地微微扬起,等待着夫子念出自己的名字。
然而,周夫子接下来说出的,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
“沈砚。”
裴琰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谁?沈砚?哪个沈砚?他甚至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课堂里也响起一阵细微的嗡嗡议论声。
显然,不止裴琰,大多数人都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名字感到陌生和惊讶。
“沈砚何在?”周夫子扬声问道。
一个略显清瘦的身影从教室后排站了起来。
裴琰循声望去,微微蹙眉。
那是个穿着半旧青色学子袍的少年,身形尚未完全长开,面容清秀,眉眼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
他看起来比同窗们似乎还要小上一两岁,脸上带着几分初来乍到的拘谨,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平静地迎着满堂目光,不见半分慌乱。
“学生在。”沈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你的卷子,写得很好。”周夫子罕见地直接给予了肯定,甚至拿起那份卷宗展示了一下,“引律驳论,鞭辟入里,尤其对‘法意’与‘人情’在疑案中的权衡,见解独到,远超同侪。当为此次测验之首。”
首席……竟然不是他裴琰?!
他首席……不是他?!
裴琰只觉脑中“嗡”的一声,难以置信。一股混杂着错愕与不甘的冰冷感觉,瞬间攫住了他。
他看着那个站在后排,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的少年,第一次感觉自己那坚不可摧的骄傲,被狠狠撞了一下。
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裴琰的噩梦。
接下来的几场测验、几次课堂问对,那个叫沈砚的家伙,就像是算准了要跟他裴琰作对一样,总能以微弱的优势压他一头。
有时是策论立意更高,有时是案例分析更刁钻,有时甚至是……骑射课上,这个看似文弱的家伙,竟然也能射出比他多一环的成绩!
次数多了,傻子也看出来了——他裴首席的位置,坐不稳了。
有个叫沈砚的寒门小子,成了他最大的竞争对手。
裴琰心中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彻底被激发了出来。
他开始处处留意沈砚,甚至……暗中较劲。
裴琰心中的不服输被彻底点燃。他开始留意沈砚的一举一动。
他要搞清楚,这家伙,到底凭什么!
那一日,是书院的实践课——模拟验尸。
“知微堂”内,几具特制的“尸体”排开,布置着伪造的伤痕。
学子两人一组,根据《洗冤集录》进行检验,并写出验尸格目。
裴琰看着分组名单上自己和沈砚的名字绑在一起,脸色铁青。
他憋着一股劲。这次,他绝不能再输!
他动作迅速,手法娴熟地检查着“尸体”表面,很快便根据“尸斑”、“伤口形状”等做出了初步判断。
他正待记录,眼角余光瞥见沈砚正俯身仔细检查“尸体”的指甲缝。
裴琰心中冷嗤一声,觉得这纯属多此一举,不过是哗众取宠。
“裴兄,”沈砚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此‘尸’指甲青紫,缝隙中似乎有细微粉末残留,不像是单纯的钝器击打致死。”
裴琰动作一顿,皱眉看向沈砚指出的地方。那粉末极细,颜色黯淡,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他刚才检查时确实忽略了。
“那又如何?”裴琰嘴硬道,“或许只是沾染的尘土。”
沈砚直起身,看向他,眼神清澈:“可若是毒杀,再伪造钝器伤呢?”
裴琰语塞。他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只是潜意识里不愿意承认自己有所疏漏,更不愿意被沈砚指出。
“哼,故弄玄虚。”裴琰不再理会,径自记录自己的判断。
结果,当周夫子来检查点评时,指着那具“尸体”说道:“此案关键,正在于指甲缝中的毒物残留。裴琰验尸格目详尽,但忽略了此点,判断有误。沈砚观察细致,推断合理,为优。”
裴琰站在一旁,听着夫子的点评,感受着四周投来的各色目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他猛地转头看向沈砚。对方正垂着眼,看着地面,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可那微微抿起的唇角……是不是在嘲笑他?!
这个沈砚!
抢了他的首席!还在他最擅长的领域,让他当众出丑!
这梁子,结死了!
自那以后,裴琰更是将沈砚视作眼中钉。课堂上针锋相对,考核时寸土不让。
整个明镜书院,无人不知他们二人是“死对头”。
此后的日子,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周夫子摇头或赞许的目光里,这场无声的较量,日日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