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堂”那场模拟验尸课，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裴琰两耳轰鸣，脸上火烧火燎。

    他甩袖而出，将身后所有的声音——周夫子的斥责、同窗的窃议——全都隔绝在外。

    他没回学舍，一个人闷头冲进了后山竹林。

    风吹过，竹叶飒飒作响，像无数细碎的嘲笑。

    他背靠一根粗壮的竹子，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深红的印子。

    输了。

    又输给了沈砚。

    输在了自己最擅长的验尸上，输在了众目睽睽之下，输得……毫无颜面！

    “沈砚！”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恨意。

    他不信！一次两次可以说是运气，次次都被压一头？绝无可能！

    这里面一定有鬼！那家伙一定隐藏了什么！

    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偏执的念头攫住了他。他要看透这个人！他要剥开他那层平静无波的假面！他要找出他的破绽，然后……狠狠地踩下去！

    于是，裴琰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刻意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解剖般的审视，去观察另一个人。

    他发现，沈砚这个人，确实……很怪。

    你说他孤僻吧，也不尽然。

    偶尔也能看到他与另一个同样穿着朴素布衫的寒门学子低声交谈几句，神态平和，后来裴琰知道那人叫徐静。

    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像个独行的影子，融不进那些锦衣玉食、高谈阔论的世家子弟圈子，也似乎……无意去融。

    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浩瀚如烟海的经籍库里。

    裴琰好几次故意也待在那里，名为查阅资料，实则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

    他发现沈砚看的书极其驳杂，除了律法刑名，还涉及地理、术数、杂闻、甚至是一些早已失传的、关于前朝秘闻的孤本残卷。

    他看书时极为专注，手指会轻轻划过那些文字，仿佛在与古人对话。

    裴琰看不懂。一个寒门出身、理应将全副精力用在钻研科考正途上的学子，为何要浪费时间在这些“无用”的杂学上？难道是故作高深？

    除了经籍库，沈砚去得最多的，就是那间让许多学子望而却步的“明堂”。

    里面存放着各种人体骨骼标本、绘制精细的脏腑图谱，甚至还有几具用特殊药材浸泡过的、用于观察尸变的“教学用尸”。

    寻常学子进去都觉得阴森，沈砚却能一个人在里面待上一个下午，对着那些骨架和图谱，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裴琰越观察，疑惑越多，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就越拧巴。

    就在裴琰和沈砚暗中较劲，整个明镜书院都习惯了这对“死对头”的存在时，两道更耀眼的光芒，落入了这片原本还算平静的潭水。

    当今圣上的两位皇子——二皇子秦王萧承泽，与四皇子晋王萧承礼，竟也入了明镜书院“进学”。

    皇子驾临，虽未张扬，但那份无形的威仪还是让书院的气氛陡然一变。

    秦王萧承泽，温和寡言，醉心学问，平日只带一二侍从，多在经籍库或讲堂角落安静读书，不主动交际。

    晋王萧承礼则完全不同。他丰神俊朗，谈吐风雅，很快便成了众多世家子弟的核心。他待人接物，面面俱到，与谁都能谈笑风生，手腕圆融。

    两位皇子的到来，让原本单纯的学业竞争，开始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政治色彩。

    这日午后，经籍库二楼。

    裴琰正与他的两个好友——性子跳脱、口无遮拦的忠勇伯世子言子玉，以及性格沉稳、心思缜密的御史中丞之子卫恒——在经籍库查找资料。

    “我说裴兄，你也忒用功了些！”言子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浓浓的哈欠音，他整个人歪在书架上，没骨头似的，“夫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应付一下得了呗？走走走，得意楼听曲去！”

    裴琰头也不抬：“自己去。别吵。”

    卫恒站在一旁，手中拿着本书，目光却在裴琰、远处安静读书的秦王萧承泽、以及更远处正与几名世家子弟含笑交谈的晋王萧承礼之间，来回逡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经籍库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是吏部侍郎之子王瑾，带着他那两个跟班赵鹏和钱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王瑾一眼看到裴琰，脸上立刻堆起巴结的笑，正要凑过来，目光一转，却定在了角落里那个安静看书的青衫身影上。

    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重重“哼”了一声，故意放大声音，对着赵鹏钱立阴阳怪气：“这年头，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进这清净地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身份，配待在这儿吗？真是污了圣贤书！”

    话音落地，二楼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到了沈砚和王瑾身上。

    秦王萧承泽抬起了头，眉头微皱。

    晋王萧承礼那边的谈笑也停了，他转过头，嘴角勾起一抹饶有兴致的弧度，静静看着。

    裴琰放下笔，脸色也沉了下来。王瑾这蠢货！真是愚不可及！在这种地方挑衅……而且，沈砚这家伙再碍眼，也轮不到他王瑾来指手画脚！

    沈砚……沈砚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手指依旧平稳地划过书页。

    这副全然无视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王瑾。“喂！说你呢！泥腿子！装聋作哑？！”王瑾上前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沈砚脸上。

    “王兄。”

    一个温和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

    晋王萧承礼不知何时已踱步过来，脸上带着完美的微笑，伸手，轻轻按住了王瑾那根指着人的、极其无礼的手臂。

    “都是同窗，何必动气？夫子教导，有教无类，兼容并包嘛。”晋王语气温和，像是在劝解。

    裴琰却注意到，晋王按住王瑾手臂时，指节似乎微微用了力。王瑾的脸色变了变，手臂僵在那里，最终还是悻悻地放下，却依旧恶狠狠地瞪着沈砚。

    晋王这才转向沈砚，笑容更显亲和：“这位定是沈砚沈兄了？入学考核与裴兄并列，策论尤为出众，孤早有耳闻。方才王兄言语多有冒犯，孤在此，代他向沈兄致个歉。”

    他微微颔首，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

    沈砚终于抬起头。他站起身，对着这位身份尊贵的四皇子，不卑不亢地拱手还礼：“晋王殿下言重，学生不敢当。”声音平静，眼神清澈，看不出半分受宠若惊，也瞧不出半分怨怼愤懑。

    晋王看着他，眼底笑意加深，带着一丝探究：“沈兄不必多礼。明镜书院卧虎藏龙，孤亦是来求学的。日后若有机缘，还望能向沈兄请教一二。”

    说完，他不再停留，对着裴琰等人也点了点头，便转身翩然离去。

    王瑾又狠狠剜了沈砚一眼，才带着跟班灰溜溜地跟上。

    一场眼看要起的风波，被晋王举重若轻地化解了。

    经籍库里恢复了安静，但那气氛，却比之前更加诡异。

    “啧啧，”言子玉凑到裴琰耳边，压低声音，“这位晋王殿下，真是滴水不漏！你看他，既压了王瑾，又‘抬举’拉拢了沈砚，自己还落了个礼贤下士的好名声……厉害！”

    卫恒却看着晋王离去的方向，眉头微蹙：“未必……是拉拢那么简单。”他又看了看那个重新坐下、拿起书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沈砚，眼神沉了下去。

    裴琰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回了角落。

    那个青衫少年已经重新坐下，拾起了方才落下的书卷，垂着眼帘，指尖平静地拂过泛黄的纸页，仿佛方才那场不大不小的骚动，不过是窗外掠过的一片飞叶，未曾在他心湖投下半分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