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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支教路
发布:2025-11-13 08:22 字数:3158 作者:茉莉奶白
    松树沟的春天总是来得格外迟。当省城的梧桐早已抽了新芽,这里的山涧还结着冰碴子。林雪梅裹紧军绿色棉袄,踩着满地黄泥浆子往村东头的小学校走。书包带子勒得她左肩生疼,里面装着连夜誊写的三十份《致家长书》,油墨未干的纸页蹭得内衬泛着青黑。

    转过歪脖子老槐树,土坯墙上新刷的白灰标语闯入眼帘:

    “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

    红漆字迹在晨雾里洇着水汽,像团化不开的血。标语下蹲着个穿补丁褂子的老汉,旱烟袋在鞋底磕得梆梆响。

    “林老师!”

    脆生生的童音刺破晨雾。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从土墙后探出头,冻得通红的指头攥着半截粉笔头,

    “俺爹说女娃上学白费灯油,让俺在家纳鞋底”

    雪梅的心猛地揪紧了。她蹲下身,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

    “二丫,这是你上回要的算术本。”

    本子扉页夹着朵压扁的野山茶,小丫头眼睛倏地亮了,又慌忙摆手:

    “使不得!上回带回去的课本,叫爹填灶膛了”

    上课钟咣当响起,是半截锈铁轨。雪梅迈进教室时,三十张缺角木桌空了大半。靠窗坐着的几个男孩子正用弹弓打房梁上的麻雀,泥弹子啪地打在黑板边沿,扬起一片粉笔灰。

    “同学们,今天我们学《小橘灯》。”

    雪梅的声音有些发颤。她特意选了冰心的散文,想让这些山里的孩子看看外面的世界。可话音未落,教室后门吱呀开了,老校长佝偻着背进来,灰布中山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红头文件。

    “林老师,”

    老校长咳嗽着往讲台蹭,

    “公社通知要搞勤工俭学,后晌带学生去南山坡开荒。”

    他枯树皮似的手指点着花名册,“这几个女娃子”指甲在几个名字上重重一划,

    “家长来打过招呼,要留着帮家里春耕。”

    雪梅盯着花名册上洇开的墨迹。王春燕,十五岁,期末考全乡第一;李秀兰,会背整本《新华字典》这些名字在她眼前晃成碎玻璃碴,扎得眼眶生疼。窗外的山风突然大起来,把墙上的世界地图吹得哗啦作响,那只伤痕累累的地球仪在讲台边轻轻打转。

    暮色四合时,雪梅攥着手电筒往山坳里走。春寒料峭,露水把的确良衬衫打得精湿。王春燕家那三间黄泥房隐在竹林深处,灶屋窗棂漏出昏黄的光。雪梅刚要叩门,就听见屋里摔碗的脆响。

    “赔钱货!读什么书!”

    男人粗嘎的嗓门震得房梁落灰,

    “前村张木匠家小子要寻媳妇,彩礼能给两头猪!”

    “爹!让我考县中”

    少女带着哭腔的哀求被生生掐断。雪梅贴在墙根,听见布料撕裂的声响混着压抑的啜泣。她的手电筒光柱扫过窗台,半本撕烂的《代数》躺在泥地里,扉页上工整地写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回校的山路格外漫长。雪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帆布鞋底粘着的泥浆越来越重。月光把山石照得惨白,像无数双空洞的眼睛。转过鹰嘴崖时,忽然有束光从斜刺里打来。雪梅踉跄着扶住崖壁,看见个穿蓝布工装的青年正蹲在岔路口修自行车。

    “同志小心!”

    青年腾地起身,车把手上的马灯晃出一圈光晕,

    “这截路常塌方。”

    他说话带着江浙口音,镜片后的眼睛像蓄着两汪山泉水。雪梅注意到他车筐里摞着《人民教育》杂志,最上头那本折了角,露出“农村女童辍学问题”的标题。

    “我叫周阳明,公社新来的文教干事。”

    青年摘下手套,掌心有道新鲜的刮痕,“今天去各大队统计适龄儿童入学率”他突然顿住,目光落在雪梅沾满泥巴的裤脚,

    “松树沟小学的林老师?我读过你在《中国青年报》上那篇《山茶花何时开》。”

    夜风卷着松涛涌过山涧。雪梅望着这个陌生人,忽然觉得鼻腔发酸。三个月前她主动申请来山区支教,省教育厅的领导拍着她的肩说“小同志有觉悟”;县教育局长接风宴上喝得满面红光,念叨着“扫盲达标率”;只有这个月光下的年轻人,一眼看穿她藏在报道里的泣血呐喊。

    后半夜突然下起雨。雪梅被浓烟呛醒时,屋顶已经蹿起火苗。她光着脚冲进杂物间,火舌正舔着墙角那摞捐赠图书。浓烟里传来瓦片爆裂的脆响,有人在外头喊:

    “快出来!旧课本烧就烧了!”

    雪梅却发了疯似的往火里扑。那些好不容易募来的《儿童文学》,那些她熬夜包了书皮的《自然常识》,此刻在火中蜷曲成黑色的蝶。热浪灼得脸颊生疼,她突然摸到个铁皮箱——里面锁着全村孩子的学籍档案。

    “林雪梅!”

    炸雷般的吼声穿透火场。周阳明浑身湿透地撞进来,军用水壶往她头上一浇,拽着人就往外拖。房梁轰然塌落的瞬间,雪梅看见他后颈有道长长的疤痕,像条僵死的蜈蚣。

    天亮时,村民们围着焦黑的校舍指指点点。老校长蹲在废墟边抽旱烟,火星子落在泛潮的泥地上:“造孽哟公社刚批的修缮款”雪梅攥着烧焦的班干部名单,突然在人群里瞥见王春燕。少女胳膊上青紫未消,怀里却紧紧抱着个粗布包袱,露出半截完好无损的《新华字典》。

    晨雾渐渐散了。雪梅站在歪脖子槐树下,看周阳明给公社拨电话。他握着听筒的指节发白,江浙口音变得又急又利:

    “必须彻查!什么电线老化?我亲眼看见有人往校舍泼煤油”

    山雀扑棱棱掠过麦田。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雪梅听见身后窸窣响动。王春燕蹭到她跟前,布包袱抖开,竟是二十几个煮鸡蛋。“同学们凑的”少女声音细若蚊呐,

    “林老师,俺们给你垒了新讲台。”

    雪梅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焦土堆旁不知何时摆着三块青石板,缝隙里塞着野山茶。穿补丁衣裳的孩子们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二丫把珍藏的粉笔头摆在“讲台”正中,男孩子们用树枝在泥地上划出整齐的方格。

    周阳明挂断电话走来,镜片上蒙着水雾。他弯腰捡起半截焦黑的梁木,忽然笑出声:

    “你猜怎么着?县里要派建筑队来盖新校舍。”

    他从工装口袋摸出皱巴巴的信纸,

    “昨晚写的申请,盖了八个生产队的公章。”

    春阳终于攀上鹰嘴崖。雪梅看着泥地里用树枝写成的“开学了”,听见山那边传来轰隆的拖拉机声。王春燕悄悄拉住她衣角,冻裂的嘴唇抿成倔强的线:

    “老师,俺把婚书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