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洛安古城，空气里永远混着两股味儿，一股是翻新城墙时带出的陈年土腥，另一股是街角油锅里炸老油条的香气。

    城隍庙古玩市场里人挤人，沈观山在自己的地摊前稳坐马扎，半闭着眼，手里的蒲扇摇得不紧不慢。他一身半旧的对襟褂子，下巴上蓄着一撮山羊胡，瞧着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在他面前的破布上，摆着一尊陶马，马身线条流畅，身上沾着新鲜的黄土，像是刚从哪个坑里刨出来的。

    一个戴金链子的胖子正蹲在摊前，一双小眼睛在陶马身上滴溜溜地转，满脸的贪婪和犹豫。

    “老板，你再瞧瞧这马的膘，这雄浑的劲儿，”沈观山睁开眼，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围一圈看热闹的人听见，“这可不是市面上那些新仿的玩意儿能比的。”

    十五岁的沈川，也就是我，蹲在三叔沈观山旁边，假装专心致志地擦着另一件不值钱的陶罐，耳朵却竖得老高。

    胖子伸出肥硕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马腿，又迅速缩了回来。“这……这真是汉代的？”

    “那还有假？”沈观山把蒲扇往桌上一放，声调里带了点被质疑的火气，“不瞒你说，这东西是我家老爷子当年跟着一位大人物，从洛安城外一座王爷坟边上顺出来的。要不是最近手头紧，给孩子凑学费，你就是给座金山我都不带眨眼的。”

    我立刻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鼻子，小声地帮腔：“我三叔从不说假话，这可是我们家的宝贝，要不是我考上市一中，他才舍不得……”

    这话一出，胖子脸上的怀疑立马消散了大半。他看着我，又看了看一脸“风骨”的沈观山，显然是信了。

    “哎哟，那敢情好，小兄弟有出息！”胖子咧嘴一笑，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皮质钱包，“老板，你开个价，要是合适，我今天就收了。”

    “价钱好说，”沈观山摆了摆手，姿态拿捏得十足，“主要是得碰上个有缘人。我看老板你面相宽厚，不像那等俗人，这马跟着你，也算没辱没它。”

    我心里乐开了花，盘算着晚上是去吃涮羊肉还是燎锅底。这胖子一看就是个外地来的棒槌，这尊我们爷俩用硝酸和黄泥水泡了好几个月才做旧出来的“汉代陶马”，今天总算是能出手了。

    就在胖子掏出钱包，准备点钱的那一刻，我后背的汗毛猛地竖了起来。

    一道目光，像根针，直直地扎了过来。

    那不是看热闹的眼神，更不是好奇，而是审视，带着一种能把所有伪装都剥干净的锐利。我心里咯噔一下，假装脖子酸了，不经意地扭头朝那道目光的来源看去。

    人群边上，站着一个男人，瘦得像根竹竿，整个人套在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里，显得空空荡荡。他年纪看起来不大，也就三十岁上下，但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正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这场双簧。

    那眼神，好像在说：继续演，我看你们能演到什么时候。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不好，来者不善。

    沈观山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顺着我的视线瞥了一眼，脸色没有变，但摇蒲扇的动作却停了半秒。

    那个瘦猴男人没给我们更多反应的时间，他迈开长腿，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直接挤开了看热闹的人群，站到了摊子前。

    “老板，生意不错啊。”他开了口，一口带着明显江西腔调的普通话。

    沈观山眼皮抬了抬，语气平淡：“小本生意，混口饭吃。”

    胖子正数着钱，被打断了有些不悦，抬头瞪了瘦猴一眼：“你谁啊？别耽误事儿。”

    瘦猴根本没理他，只是弯下腰，凑近了那尊陶马，甚至没上手，就那么隔着几寸的距离仔细端详。

    沈观山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但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问：“这位朋友，也懂行？”

    瘦猴直起身子，嘴角那丝笑意更浓了。他看着沈观山，一字一句地说道：“老板，你这马，年份不对吧？”

    这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油锅，周围瞬间就炸了。

    胖子的动作僵住了，手里的钱也忘了数，猛地看向瘦猴：“兄弟，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瘦猴伸出一根奇长的手指，点了点陶马的屁股，“汉马的屁股可没这么翘，肌肉线条也没这么夸张。你这是拿唐马的模子改的，手法还挺糙。”

    沈观山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瘦猴还没说完，他又凑近马身闻了闻，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做旧的土沁用的是硝酸吧？兑了泥水和胶，手艺是不错，可惜火候没掌握好，现在闻着都还一股子酸味儿呢。”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

    那胖子瞬间清醒过来，一张脸先是白，然后迅速涨成了猪肝色。他恶狠狠地瞪着沈观山，一把将钱包塞回腰间，吼道：“好啊！你们爷俩合起伙来骗我！”

    完了。我心里一片冰凉。

    这洛安城藏龙卧虎，今天算是踢到铁板了。这瘦猴不仅一眼看穿了局，连做旧的手法都点得一清二楚，这是行家，而且是行家里的顶尖高手。

    沈观山跟我对视了一眼。

    那是一个我们演练过无数次的眼神，只有一个意思——扯呼！

    下一秒，沈观山猛地一拍面前的破桌子，桌上的陶罐被震得跳了一下。他霍然起身，指着瘦猴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血口喷人！看我生意好眼红是吧？故意来搅局！我这祖传的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这种瘪三来指指点点！”

    他骂得声色俱厉，气势汹汹，瞬间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趁着人群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和瘦猴身上的瞬间，沈观山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低喝一声：“走！”

    城隍庙市场里乱成了一锅粥。

    “抓骗子！别让他们跑了！”金链子胖子的嚎叫声在背后响起，尖利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