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未尽，晨曦未起。

    高墙铁网之下，冬日的寒风仿佛要将所有死寂与灰暗都捆缚在这片天地。看守所外门缓缓开启，沉重的铁栏发出细微齿轮摩擦的声音，一如深夜迟迟不肯散去的梦魇。

    陆沉站在门槛之内，身形笔挺，头微微低垂。他的眉眼藏在半寸白色灯光下，目光却冷静清明。他的头发剪得极短，脸上的线条比三年前更为深刻而坚毅。旁边两名狱警一左一右，“咔哒”一声解开了他最后一副手铐——这是他从雨夜连环杀人案后，第一次获准自由行走。

    “小陆，好自为之。”一名年长警官低声叹道，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复杂情绪。他将那副手铐慎重地收好，眼神里既有怜憫，也有无奈。

    陆沉抬头，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他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铁栏外等候的，是一位年轻女警，身着暗蓝色警服，姿态挺拔如松。她面容清冷，轮廓清晰，短发利落，目光如银刃，带着职业性的疏离与审慎。见陆沉走出，女警没有递出手，却很职业地递过一份文件与一枚金属腕环。

    “我是苏清鸢，刑侦支队队长。”她的声音冷静而标准，“按市局决定，你即日起以‘污点顾问’身份协助刑侦队案件分析。为确保安全，请佩戴电子镣铐。”

    她的目光在陆沉身上停留半秒，那份对不确定因素的戒备毫不掩饰——像是在对待尚未解除威胁的爆炸物。

    技术科的一名干员走上前，手中端着一个小巧精致但分量十足的设备。镣铐内部冷光闪烁，数据线微微抖动。陆沉无声地挽起左裤脚，露出贴合脚踝的肌肤。

    干员手法娴熟，把镣铐环扣在陆沉脚踝上，伴随咔哒一声，制动机关无缝闭合。电子屏上蓝光流转，数据开始校验。

    蜂鸣声极短——在电子镣铐校验通过的瞬间，一道细不可见的电流适应性脉冲从金属内侧滑过，带来悄然灼痛。陆沉瞳仁一缩，面色如常，唯有眉宇间那一瞬的紧蹙泄露了他真正的反应。

    “疼吗？”苏清鸢的声音没有波澜，却隐含审视。

    “还可以。”陆沉低头看了眼脚踝，淡淡答道，语气如过去案情分析时那样沉静镇定。

    “这套设备集定位追踪、活动范围限制及异常情绪预警于一体。如有人为拆解、越界、暴力行为，皆可立即远程电击，或通知警备单位。”

    技术干员朝苏清鸢点头，将桌面上的小型监控终端交到她手里。她用指纹输入启动，一行墨色数字跳跃着汇入陆沉的警号归档。

    三年后的清晨天光比过去更为冷峻。他随之步出铁栏，身后牢门轰然阖上，将那段幽暗过去隔绝在身后。陆沉环视四周——仿佛重新适应世界的光色、空气与噪声。这一刻，他既回归了人群，却又与“自由”隔了一道镣铐的距离。

    苏清鸢没有寒暄，她径直上车。“跟我走吧，从今往后，你的行程只许在警队、指定住所、及允许活动区域内。”

    陆沉点头，跟随她上了警车。

    车内气氛一时凝滞。车窗外的城市渐渐明亮起来，冬日日头在地平线上攀爬，早高峰的焰火与霓虹才微微点燃。

    苏清鸢单手端正警帽，另一只手将文件摊开，头也不抬道：“我要重申三不原则：一、不碰证物，二、不越权限，三、不涉旧案。出了伱的岗位，言行需我批准，否则镣铐将自动预警。”

    陆沉淡淡一笑，声音不高，但字字分明：“明白。我只是顾问，不是警察。”

    苏清鸢终于转头正视他。房车后座的玻璃倒映她锐利的轮廓：“很多人想知道，无论你过去侦破过多少大案，现在都必须明白，任何不合规举动都不会被容忍。这里不是省厅，也不是你的地盘。”

    “明白。”陆沉再次点头，神色平静无波。

    他垂下眼帘，内心思绪却澄澈流转。三年前的姓名和头衔随着电子档案消失在数据库的某个角落，如今，他不过是个带着镣铐的前侧写师，一个警队不得不接受却又极力排斥的污点顾问。

    警车驶入市区主干道。窗外的街景一排排后退，仿佛宣告着新生活的不确定与挑战。

    约半小时后，警车驶入市刑侦支队大院。初升的朝阳洒在院内，映得整座大楼金属质感森冷威严。警员出入如流，偶尔有狱警、法医、技术人员穿梭走动。

    陆沉随着苏清鸢步入楼内——大堂里昂扬的警徽熠熠生辉。比起门外的严肃，这里真正的寒意来自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目光。

    几乎每个警员、技术人员见到陆沉，都在第一时间停下脚步，用复杂、审视、怀疑，甚至带着敌意的表情盯向他。有两人在走廊低声窃语，时不时斜睨一眼。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干脆避开，有人故意在他脚腕处多扫几眼，像是在确认他是否真带着那只新款电子镣铐。

    陆沉坦然自若地直视前方。他的步履并未迟疑，内心却已习惯这些冷淡与异样。三年的牢狱生涯与原本让人敬畏的身份彻底脱钩，他已学会如何以旁观者的自嘲眼光审视自己。

    “看见了吗？”苏清鸢轻声道，语气依旧冷静，并未夹杂太多安慰，“他们质疑你，不信任你，但这是规则的一部分，会不会适应取决于你。”

    “我明白，苏队。”陆沉淡然回应。

    她带他穿过办公区，走廊两侧的玻璃间隔里有警员交接案卷，技术科科员在电脑前调试监控录像，空气里弥漫着微弱但无法忽略的消毒水气味和咖啡香气。这是一栋典型刑侦大楼的日常，却因他这个“污点顾问”的步入而悄然变调。

    走到尽头，苏清鸢停下脚步。这里是一间刚刚收拾出来的隔间，标准的单人办公小桌，桌上摆着厚厚的刑侦法典与两台未开机的电脑，一只椅背歪斜，仿佛上一任主人尚未完全离职。

    “你的办公区。”苏清鸢道，“任何重要资料须经我批准查阅，一切操作全程监控，出入由专人陪同。以后你的分析要录入系统，供全队评议。”

    她说完转身要走，陆沉忽然开口：“他们会接受我吗？”

    苏清鸢动作一顿，没有立刻回头。“这取决于你的表现，还有时间。”

    “可惜警队讲究的，从不是同情或耐心吧。”陆沉语气中多了两分略带嘲讽的疏离和自知，却又有一种淡然的坚持。

    苏清鸢静默两秒，冷静作答：“警队只信任证据和成果。希望你能早点适应。”

    陆沉轻轻点头：“只要能破案，其他的我不在意。”

    “希望如此。”苏清鸢扔下一句，径直离开，把门带得干脆利落。

    陆沉在小小的办公隔间里静静坐下。阳光从一侧斜斜洒落，空气里凝结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寂静。

    他下意识摩挲着脚踝上的冰冷镣铐。它像一条铁蛇紧贴着皮肤，每一次动作都提醒他自由的边界。

    屋外有低语声偶尔传入——“就是他嘛？……听说当年栽赃案闹得多大……十七起连环案呢……现在还给我们当顾问？我可不放心……”

    有人推门张望一眼，随即把门关得更响，仿佛用力就能隔绝掉那份不安和好奇。

    陆沉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吸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往昔审讯室里推演罪案的片刻专注，所有流言蜚语都如同廉价的水幕随风挥散。他知道这道镣铐不是束缚，而是他新生的起点和烙印。

    他会等，等一场真正属于他的机会——属于正义、属于真相、属于洗冤和复仇的机会。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时间如同他心头微弱跳动的第一个希望。尴尬与冷遇，不过是命运翻开的第一页。真正的困兽，不会被镣铐禁锢，只会背负着枷锁，迎着猎猎寒风，走向光明的终局。

    寒冬微光之下，陆沉静坐。他低声道：“从这里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