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藏古斋
发布:2025-12-05 17:23 字数:3317 作者:月殇夭幺
京城,九月。
清晨的薄雾像一匹被水洗过无数次的灰白宣纸,浸染着整条琉璃厂古文化街。空气里浮动着一股凉意,混杂着老城墙根下特有的尘土与草木腐烂的气息。街上还很安静,只有早起扫街的环卫工,用竹-扫帚划拉着青石板路,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座沉睡的古玩之都,进行一场古老而肃穆的开场仪式。
“嘎吱——”
一声沉闷悠长的轴承转动声,打破了这份宁静。藏古斋那扇厚重的榆木门,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缓缓推开。
门里,是比门外更浓重的暮气。陈旧木料的味道,混合着老纸张和墨锭的独特香气,扑面而来。光线从狭窄的门缝里挤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无数细微尘埃,它们像一群无声的精灵,在这间不大的店铺里,已经飞舞了不知多少个年头。
温克站在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他早已习惯了的,独属于藏古斋的味道,一种混合了历史与孤独的味道。
他没有像其他店家那样,急着支起门板,摆上货品,吆喝开张。他慢条斯理地将门板一块块卸下,整齐地码放在墙角,然后,提着一个掉了漆的白铁皮水壶,穿过摆满了各种杂项古玩的厅堂,走进了后院。
后院不大,一口枯井,几块荒芜的菜畦,还有墙角边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兰草。这是他父亲温长风生前最喜欢的几盆“建兰”,只可惜,传到他手里,就像温家这门传了不知多少代的手艺一样,日渐式微,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温克蹲下身,用手指探了探盆里的干土,然后将水壶里的水,小心翼翼地浇了下去。水渗进土里,发出一阵轻微的“滋滋”声。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不是在浇花,而是在进行某种祭祀般的仪式。
晨光,透过稀疏的葡萄藤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布衫,身形略显单薄,外表看起来温文尔雅,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只有那双眼睛,在低垂的眼帘下,偶尔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深邃与锐利,仿佛能看透时光的迷雾,直抵器物的灵魂深处。
浇完水,他站起身,手指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挂在腰间的一枚物件。那是一枚铜质的印章,约莫两指宽,样式古朴,上面刻着几个早已模糊不清的篆字。铜印常年被他贴身佩戴,已经被盘得温润如玉,泛着一层幽幽的、沉静的光泽。
这,便是发丘中郎将的信物——发丘印。并非传说中那枚能号令天下、点石成金的金印,而是一枚象征着身份、责任与枷锁的铜印。
“克哥!发什么呆呢?赶紧的,趁热!”
一个咋咋乎乎的声音,从前堂传了过来,紧接着,一个精瘦的身影,嘴里叼着根牙签,手里提着一包还冒着热气的油条豆浆,晃了进来。
来人正是温克的发小,赵铁柱。这家伙长得跟个猴儿似的,手长脚长,动作灵活,在琉璃厂这片儿,是出了名的“万事通”,三教九流,没他不认识的,黑道白道,没他搭不上话的,人送外号——铁猴子。
赵铁柱将手里的早点往院里的石桌上一放,一屁-股坐下来,拿起一根油条就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说道:“想啥呢?大清早的,就对着这几根破草,唉声叹气。我说克哥,你这日子过得,比咱们家胡同口晒太阳那老大爷,还清心寡欲。”
温克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自顾自地坐下,拿起一杯豆浆,慢慢地喝着。他的动作,永远都是那么不急不缓,仿佛时间在他身上,流淌得都比别人慢一些。
赵铁柱早就习惯了他这“闷葫芦”的性子,自顾自地说道:“哎,对了,跟你说个事儿。今儿个潘家园那边的鬼市,出了个稀罕玩意儿。”
琉璃厂和潘家园,虽然都属于京城的古玩集散地,但风格却截然不同。琉璃厂这边,大多是有些年头的老店铺,讲究的是传承和规矩。而潘家园,则更像个鱼龙混杂的大江湖,尤其是那凌晨三四点就开市的“鬼市”,更是藏污纳垢,真假难辨,是所有“淘宝捡漏”者们的天堂,也是无数人倾家荡产的销金窟。
温克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喝豆浆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
赵铁柱见成功地勾起了他的兴趣,立刻来了精神,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一只斗笠碗!北宋定窑的!白釉印花,那釉水,就跟凝固的羊脂一样,润得能掐出水来。我听那边的几个老油子说,东西绝对开门!可惜啊……”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卖了个关子。
“可惜,碗口沿,磕了个米粒大的口子,还冲了条线。你知道的,瓷器这东西,最讲究个十全十美,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就因为这点毛病,那帮老狐狸,都把它当成金代或者辽代的仿品,传来传去,愣是没人敢接手。最后,被个不懂行的新手摊主,当垃圾一样,扔在角落里了。”
赵铁柱说完,一脸惋惜地摇了摇头。一件北宋定窑的真品,哪怕是残器,那也是价值不菲。就因为那么一点瑕疵,被当成了仿品,明珠暗投,实在是可惜。
温克放下了手中的豆浆杯,杯里的豆浆,已经一滴不剩。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淡淡地说道:“走,去看看。”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但赵铁柱,却从他那深邃的眼眸里,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一闪而逝的亮光。他知道,温克,动心了。
……
半个小时后,潘家园鬼市。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但鬼市上,依旧是人声鼎沸,喧闹嘈杂。来自全国各地的古董贩子、掮客、玩家,像潮水一般,涌动在这片由无数个地摊组成的、巨大的迷宫之中。讨价还价声,高谈阔论声,真真假假的典故传说,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光怪陆离的、属于古玩江湖的交响曲。
温克和赵铁柱,穿行在拥挤的人群中。赵铁柱像条滑不溜秋的泥鳅,见缝插针,还不时地跟路过的熟人打着招呼,套着近乎。而温克,则像一块投入激流中的顽石,任凭周围如何喧嚣,他自岿然不动。他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稳。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些琳琅满目的地摊,却总能在瞬间,就过滤掉百分之九十九的、那些粗制滥造的现代工艺品和“一眼假”的低劣仿品。
这就是他的本事。一种与生俱来的、对“古气”的敏锐感知。
在鬼市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里,温克停下了脚步。
这里,光线昏暗,人迹罕至,摆摊的是个一脸愁苦的中年汉子,看样子,是个刚入行不久的“雏儿”。他的摊位上,胡乱地堆着一些锈迹斑斑的铜钱、缺胳膊断腿的陶俑,还有几件光泽刺眼的“新仿瓷”。
在那堆杂物的最边上,一块黑乎乎的破布之上,一只白色的斗笠碗,正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碗的器型很美,敞口,斜壁,小足,宛如一顶倒扣的斗笠。只是碗身上,沾满了早已干结的泥污,混合着一些不知名的污渍,看起来,就像刚从某个垃圾堆里刨出来的一样。碗口那道细如发丝的冲线,被摊主用黑色的鞋油,巧妙地涂抹遮盖了起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在不远处,几个油头粉面的贩子,正围着一个摊位,唾沫横飞。摊主拿出一件描金的、画着刀马人物的康熙棒槌瓶,吹得天花乱坠,引得众人阵阵惊叹。那喧闹的场面,与这个角落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没有人,会多看这只又脏又破的“残次品”一眼。
除了两个人。
一个是温克。
另一个,是正假装在旁边摊位上,挑选着鼻烟壶,但眼角的余光,却像毒蛇的信子一样,不时地,朝这边瞥过来的,黑心张。
张德海,琉璃厂一带,臭名昭著的古董商,靠着制假贩假、坑蒙拐骗起家,为人贪婪,手段狠辣,因为心太黑,人送外号“黑心张”。他也是这鬼市上的常客,眼光,自然也是有的。
温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缓缓地,在那个小摊前蹲了下来。
摊主见终于有人光顾,连忙挤出个笑脸,热情地招呼道:“老板,看上点什么?我这儿的东西,可都是刚从乡下收上来的,保真!”
温克没有理会他,他的眼中,只有那只碗。
他伸出手,在无人注意的瞬间,修长的指节,在那沾满了泥污的碗壁上,轻轻地,一叩。
“叮——”
一声轻响,传入了他的耳中。
那声音,与周围所有的嘈杂,都截然不同。它清越、空灵,带着一种穿透了千年时光的悠远和寂寥,宛如深山古刹里,高僧敲响的磬鸣,又如同一滴清泉,滴落在幽静的深潭之中,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就是这个声音!
温克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深邃的眼眸里,瞬间,闪过一抹难以抑制的亮色。
他知道,这东西,是真的!而且,是北宋定窑之中,品相和工艺,都堪称顶级的官窑器!碗口那点瑕疵,根本无伤大雅,只要经过方菲那样的顶级修复师之手,就能让它,恢复十之八九的神采。到时候,其价值,何止万倍!
他压下心中的激动,缓缓地抬起头,准备开口,向摊主询价。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准备用一个不高不低的价格,将这件宝贝,不动声色地,收入囊中。
然而,就在他即将开口的瞬间,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却从他的身后,响了起来。
“哎呦,这不是咱们藏古斋的温大老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