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听骨
发布:2025-12-05 17:23 字数:3320 作者:月殇夭幺
一只肥厚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温克眉头微皱,缓缓地,转过身来。
只见黑心张,正挺着他那标志性的啤酒肚,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他的身后。那双小眼睛里,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如同鬣狗般贪婪的精光。
“温老板,好眼力啊!大清早的,就来这儿淘换宝贝。”黑心张的目光,落在了那只斗笠碗上,语气中,充满了轻蔑和嘲讽,“怎么?您这藏古斋,最近生意不好做了?连这种破碗,都值得您亲自上手了?”
黑心张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里,闪烁着不加掩饰的贪婪与算计。他肥厚的手掌搭在温克的肩膀上,看似亲热,实则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压力,像是在宣示着某种主权。
这片鬼市,看似是散兵游勇的乐园,实则也有着它自己的食物链。而黑心张,无疑就是那条最喜欢跟在狮子后面,抢夺腐肉的鬣狗。他或许没有一击致命的眼力,但却有着鬣狗般敏锐的嗅觉,能从别人的眼神和动作中,嗅到“漏儿”的味道。
他很清楚,温克这小子,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守着他那半死不活的藏古斋,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能让他大清早地跑到这乌烟瘴气的鬼市来,还对着一只破碗下蹲,这碗,就绝对不可能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截胡!
这个念头,像毒草一样,瞬间就在黑心张的心里疯长起来。他算盘打得噼啪响,要么,就用言语把温克挤兑走,自己再回头,用极低的价格,把这碗给“捡”了;要么,就等温克还了价,自己再恶狠狠地往上抬,让温克吃个哑巴亏,不管这碗是真是假,先恶心他一把再说。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为这无声的对峙,而变得粘稠起来。
一旁的赵铁柱,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叼在嘴里的牙签被他咬得“咯吱”作响。他往前一步,刚想开口替温克解围,却被温克一个极其隐晦的眼神,给制止了。
只见温克脸上,古井无波。他甚至没有去看黑心张那张写满了算计的油腻脸庞,只是缓缓地,站起了身。他的动作不带一丝烟火气,仿佛黑心张那只手,根本不存在一样。
他将手中那只斗笠碗,轻轻地,放回了摊位上那块脏兮兮的破布上。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一件易碎的珍宝,但说出的话,却又冷得像块冰。
“老板,”温克对着那满脸期待的摊主,摇了摇头,声音不大,但却足以让旁边竖着耳朵的黑心张听得一清二楚,“你这碗,冲线太长了。”
他伸出手指,在那被鞋油巧妙遮盖的瑕疵处,轻轻一点。
“瓷器一道,最重‘一口气’。这道冲,已经伤了它的‘气’,坏了它的‘骨’。说白了,就是个死物,不值钱了。”
说完,他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尘,转过身,竟是头也不回地,朝着人群外走去。那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仿佛刚才蹲下来仔细端详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这一下,别说是黑心张,就连摊主和赵铁柱,都愣住了。
摊主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脸上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噗”的一下,就熄灭了。他急了,一把抓起那只碗,冲着温克的背影就喊:“哎,老板,老板!别走啊!价钱好商量嘛!死物……怎么就死物了?这可是我从老家祖坟里……”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黑心张一声粗暴的“闭嘴”给打断了。
黑心张此刻,也是一脸的狐疑。他死死地盯着温克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抹单薄的蓝色身影,彻底汇入嘈杂的人流,再也看不见。
难道……真是自己看走眼了?这小子,真的只是随便看看?
他不信邪。他一把从摊主手里夺过那只斗笠碗,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起来。他眯着那双小眼睛,恨不得把眼珠子都贴到碗上去。他甚至学着温克的样子,用自己那粗壮的指节,在碗壁上“梆梆”地敲了几下。
入耳的,是一阵沉闷而短促的声音,就像敲在一块普通的瓦片上,毫无灵气可言。
黑心张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虽然听不出“听骨”的门道,但他也知道,好东西的声音,绝对不是这样的。他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那条冲线,确实很长,几乎贯穿了半个碗壁。
“妈的,晦气!”
黑心张终于泄了气。他认定,温克那小子,确实是看不上这件破烂。自己刚才那番做派,简直就像个跳梁小丑,白费了半天表情。
他嫌恶地将碗扔回摊子上,朝着地上,不屑地“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说道:“什么玩意儿!还当捡着宝了,就是一个喂狗都嫌磕碜的破碗!”
说完,他再也不看那摊主一眼,腆着肚子,转身又挤回了那个卖假康熙棒槌瓶的摊位前,兴致勃勃地,参与到了新一轮的吹捧和砍价之中。对他而言,跟一件看得见摸得着的“大开门”假货较劲,也远比研究这种真假难辨的“残次品”,要来得实在。
那可怜的摊主,在经历了希望与绝望的大起大落之后,彻底蔫了。他看着手里这只被两位“老板”都判了死刑的破碗,欲哭无泪,只觉得它越发地烫手起来。
温克,并没有走远。
他只是拐了个弯,钻进了街角一家不起眼的豆汁店。
店面很小,油腻的桌椅,嗡嗡作响的吊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外地人闻之色变,老京城人却甘之如饴的、独特的酸爽气味。
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从容地点了一碗豆汁儿,两个焦圈儿。他就那么不急不缓地,喝着那滚烫的豆汁儿,目光,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穿过满是油污的窗户缝隙,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始终,牢牢地,锁定在远处那个角落里的小地摊上。
赵铁柱跟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他对面,脸上写满了焦急和不解。
“克哥,你……你搞什么鬼?”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那碗,你不是说……”
“嘘。”温克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看戏。”
赵铁柱一肚子的话,瞬间被堵了回去。他虽然搞不明白温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出于多年的信任,他还是强压下性子,耐着心,陪着温克,一起“看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鬼市上的人潮,随着太阳的升高,开始渐渐散去。那些精明的贩子,淘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便会立刻离开,绝不久留。而那些打眼的倒霉蛋,也自怨自艾地,收拾东西,准备另寻他处。
那个卖斗笠碗的摊主,成了整个鬼市里,最孤独的人。他坐在小马扎上,垂头丧气,看着人来人往,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肯为他的摊位,停留哪怕一秒钟。
终于,远处传来了城管开着巡逻车,用高音喇叭喊话的声音。那是鬼市结束的最后通牒。
摊主长叹了一口气,认命了。他站起身,骂骂咧咧地,开始收拾地上的那些破烂,准备收摊回家。他拿起那只斗笠碗,嫌恶地,就想把它和那些垃圾,一起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就在这一刻,温克的眼中,精光一闪。他对赵铁柱,微微点了点头。
赵铁柱心领神会。
他立刻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脸上换上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漫不经心的表情,晃晃悠悠地,朝着那个地摊走了过去。
他没有直接奔着碗去,而是先在那堆破烂里,假模假样地翻了半天。
“老板,收摊了?”赵铁柱像是自来熟一样,跟那摊主搭着话。
摊主抬起头,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不收摊干嘛?在这儿喝西北风啊!”
“哎,别这么大火气嘛。”赵铁柱嘿嘿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南海”,递了一根过去,“来,抽一根,消消火。我看你这儿,东西不少嘛,怎么,今天没开张?”
那摊主接过烟,脸色稍缓,叹了口气:“别提了,倒了血霉了。碰到俩瘟神,把我这唯一的念想,都给搅黄了。”
赵铁柱心里暗笑,脸上却不动声色,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了那只被摊主捏在手里的斗笠碗上。
“哟,这碗不错啊。”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指着那碗说道,“白白的,挺敞亮。我家里那只老猫,正好缺个吃饭的家伙,我看这个,就挺合适。老板,这个怎么卖?便宜点,我就拿走了。”
摊主一听这话,差点没气乐了。敢情折腾了一早上,又是“死物”又是“破烂”的,最后,这玩意儿的归宿,竟然是给猫喂食。
他也是彻底心灰意冷了,摆了摆手,没好气地说道:“卖什么卖!你看着给吧!就当处理垃圾了!”
赵铁柱眼睛一亮,立刻顺杆爬:“那感情好!老板,你也是爽快人!”他眼珠子一转,指着地上另外几件明显是假货的陶俑和铜钱说道,“这样,这些个零碎,你也别费劲收拾了,我全包了!就当搭头,送我得了!我呢,也不能让你白忙活,这包烟,就当是你的辛苦费了!”
摊主看着那几乎没动过的一包烟,再看看地上那些他自己都知道是假得不能再假的搭头,心里一盘算,总比扔了强。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伤心地。
“行行行!拿走拿走!赶紧的,都拿走!”他像是甩掉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将那只斗笠碗,连带着一堆破烂,一股脑地,塞进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递给了赵铁柱。
赵铁柱强忍着心中的狂喜,接过袋子,脸上却是一副占了小便宜的得意模样,冲着摊主拱了拱手:“得嘞!谢了您呐,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