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旧痕
发布:2025-12-05 17:23 字数:3339 作者:月殇夭幺
说完,他提着那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吹着口哨,迅速地,消失在了街角。
豆汁店里。
当赵铁柱将那个黑色的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还在“怦怦”直跳。
“克哥,搞定了!”他压低声音,兴奋地说道。
温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他点了点头,说道:“辛苦了。”
他从袋子里,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斗笠碗,取了出来。然后,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块柔软的、专门用来擦拭古董的麂皮布巾。
他倒了一杯白开水,用布巾蘸着,开始一点一点地,擦拭着碗身上那些干结的泥污。他的动作,专注而又虔诚,仿佛不是在清洗一只碗,而是在唤醒一段沉睡了千年的历史。
随着泥污的褪去,斗笠碗,开始逐渐地,展露出它真正的容颜。
那釉色,温润、肥厚,白中微微泛着牙黄,宛如一块顶级的羊脂美玉,散发着一种内敛而又高贵的光泽。碗内壁,模印着一圈精美的缠枝莲花纹,线条流畅,繁而不乱,充满了宋代文人独有的、那种清雅脱俗的审美意趣。
赵铁柱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刚才那个黑不溜秋的“猫食盆”,擦干净之后,竟然会是如此的漂亮。
温克将碗,彻底擦拭干净。他将碗托在掌心,再一次,用右手的指节,在碗壁上,轻轻一叩。
“叮——”
这一次,没有了鬼市的喧嚣,没有了人声的嘈杂。
那一声清越的磬鸣,在狭小而又安静的豆汁店堂内,骤然响起,绕梁不绝。
那声音,悠长,空灵,仿佛带着一股生命的气息,穿越了九百年的时光,在与你对话,在向你诉说着它曾经的辉煌与孤寂。
“听到了吗?”温克抬起头,看着一脸震撼的赵铁柱,轻声说道。
赵铁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就叫‘听骨’。”温克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让人信服的力量,“玩老窑瓷,什么包浆、器型、纹饰,都有可能作假。唯独这声音,骗不了人。真品的胎土,经过上千度高温的烧制,又沉寂了近千年的时光,它的‘骨头’,是紧实的,是有灵性的。你敲它,它就会回应你,这叫‘醒神’。而仿品的胎,是虚的,是浮躁的,你敲它,它只会发出闷闷的死气,有形,无神。这就是真与假,最本质的区别。”
赵铁柱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嘴里喃喃道:“听骨……醒神……乖乖,克哥,你这本事,简直神了!”
他正感叹着,却发现,温克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温克紧紧地,盯着手中的斗笠碗,眉头,再次,紧紧地,皱了起来。他的目光,聚焦在碗底的圈足之上,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疑惑与震惊。
“怎么了,克哥?”赵铁柱紧张地问道,“难道……又有什么问题?”
温克没有回答他。
他将碗,翻了过来。只见那粗糙的、未经施釉的圈足内侧,除了几点烧制时留下的、正常的黑色窑粘之外,赫然,还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几乎与干涩的胎土,融为了一体的神秘符号。
那个符号,很奇特,非篆非隶,不是任何已知的窑工款,也不是某个显赫的堂号。
它的形状,像是一条盘踞的龙,又像是一座巍峨的山。
最让温克感到心神巨震的是,这个符号的形状,竟然与他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发丘铜印之上,一处早已被磨平的、不为人知的细微纹路,有着惊人的相似!
豆汁店里那股独特的酸味,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温克死死地盯着碗底那个神秘的符号,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挂在他腰间的那枚发丘铜印,此刻,竟也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召唤,隔着衣物,传来了一阵微弱的、但却异常清晰的冰凉触感。
两件相隔了近千年时光的器物,一个,是北宋官窑的传世之作;一个,是发丘一脉的传承信物。它们之间,本该是风马牛不相及,却因为这个小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符号,产生了一种诡异而又宿命般的联系。
这绝非巧合!
“克哥,这……这是什么玩意儿?”赵铁柱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那个符号,“是落款吗?哪个窑口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温克没有回答他。他的手指,轻轻地,在那符号之上,反复摩挲。
那符号的刻痕很深,边缘却异常光滑,显然不是烧制前刻上去的,而是出窑之后,被人用一种极其锋利的、非金属的工具,硬生生刻上去的。指腹触及之处,一股冰凉滑腻的触感,自指尖传来,顺着手臂,直抵心底,让他没来由地,心头猛地一震。
这是一种充满了阴冷和死寂的气息,与定窑白瓷本身那种温润如玉的气场,格格不入。
“铁柱。”温克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声音也压得极低,“你现在,立刻去办一件事。”
赵铁柱看到他这副表情,心头也是一凛,立刻挺直了腰板:“克哥,你说!”
“去查。动用你所有的关系,去查最近一个月,整个京城,包括琉璃厂和潘家园在内,所有出过定窑白瓷的记录。无论真假,无论大小,哪怕只是一块残片,我都要知道,它的来路,它的经手人,所有的一切,都给我查得一清二楚!”温克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赵铁柱虽然不明所以,他搞不懂,为什么温克会突然对定窑白瓷的来路,这么感兴趣。但他看到温克那凝重如水的脸色,就知道,这件事,绝对非同小可。
“明白!”他没有多问一句废话,立刻站起身,将那包还没抽几根的烟塞进口袋,转身就走,“克哥,你等我消息!”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的人流之中。
豆汁店里,只剩下了温克一人。
他将那只斗笠碗,用麂皮布巾,小心翼翼地,层层包裹起来,放进随身的布袋里。然后,他付了钱,起身离开,径直回了藏古斋。
回到那间充满了孤独气息的小店,温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扇厚重的榆木门,从里面,死死地闩上。然后,他又拉上了所有的窗帘,将整个店铺,都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
他提着那个布袋,没有在厅堂停留,而是直接走进了里屋,那个除了他之外,从不允许任何人踏足的、属于他自己的私密空间。
里屋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还有一个顶到天花板的、巨大的书架。书架上,没有一本现代的书籍,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各种线装的古籍和泛黄的手札,散发着一股陈腐的霉味。
温克走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博古架前,伸手在第三层的底座下,摸索了片刻,然后,用力一按。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起。博古架的底座,竟然缓缓地,向内缩进,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暗格。
他从暗格中,取出了一个老旧的、由整张牛皮缝制而成的工具包。
当他解开工具包的系带,将其摊开在书桌上时,一整排形态古怪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工具,赫然显露了出来。
这些工具,造型奇特,有细如牛毛的探针,有状如鸟喙的弯钩,有薄如蝉翼的刮刀,还有各种由动物毛发制成的、大小不一的刷具。它们,无一例外,都不是现代工艺所能制造出来的东西。每一件工具的握柄,都因为常年的使用,而被摩挲得油光发亮,充满了岁月的包浆。
这,便是发丘中郎将吃饭的家伙——一套专门用来处理和探查古墓中那些“精巧玩意儿”的、不传之秘的工具。
温克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纷乱的心绪,平复下来。他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昏黄的灯光,将整个桌面,都笼罩了起来。
他戴上一副白色的手套,将那只斗笠碗,小心翼翼地,从布袋中取出,倒扣在桌面上。然后,他拿起一根最细的、由狼毫和穿山甲爪子混合制成的刷具,蘸了一点特制的药水,开始对碗底那个神秘的符号,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精细的清理。
他的动作,轻柔而又精准,手腕沉稳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随着最后一层与胎土几乎融为一体的、坚硬无比的窑粘,被他一点一点地、如同庖丁解牛般,剔除干净,那个神秘符号的全貌,终于,彻底地,显露了出来。
在台灯的光线下,那幽深的、黑色的刻痕,仿佛活了过来。它就像一个微缩的、充满了不祥气息的黑色漩涡,静静地,盘踞在碗底。只是看着它,就让温克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仿佛自己的灵魂,都快要被它给吸进去一样。
“S”形的转折,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而在那转折的尽头,一个微不可察的、利刃般的倒钩,则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温克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可能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本不该被他触碰的、来自于黑暗深处的秘密。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巨大的书架前,开始疯狂地翻找起来。
他翻遍了所有关于宋代瓷窑的专著,翻遍了所有记录着古代款识和堂号的图谱,却都一无所获。那个符号,就像一个幽灵,存在于所有已知的知识体系之外。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架最顶层,一个上了锁的、由金丝楠木制成的木盒子上。
他踩着凳子,将盒子取了下来,用一把古老的钥匙,打开了铜锁。
盒子里面,只有一本薄薄的、用油布包裹着的线装书。书的封面,是黑色的,上面,没有任何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