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川蜀盆地，像一口密不透风的巨型蒸笼，将天地万物都笼罩在一种粘稠而滚烫的湿热之中。太阳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连空气本身似乎都因为高温而微微扭曲，吸进肺里的每一口气息，都带着泥土被暴晒后的腥味—与草木蒸腾出的涩意。

    这里是广汉市郊的三星堆遗址考古发掘现场。

    放眼望去，巨大的蓝色顶棚覆盖着核心区域，顶棚之下，一个个矩形的探方被规划得整整齐齐，如同大地身上一道道等待愈合的伤口。考古队员们穿着统一的灰色工作服，弯着腰—或者干脆跪在特制的软垫上—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呵护着什么绝世珍宝。金属工具与土层摩擦的细微声响、间或夹杂着几句压低声音的交流……构成了这片工地上独特而肃穆的交响。

    然而，在这片追求严谨与宁静的土地上，总有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哎！我说家人们，家人们！听得见吗？看得清吗？信号好的给我扣个一！让我看看你们的热情！”

    一个声音打破了现场的沉闷，语气里带着一股子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轻快与跳脱。

    新开的五号祭祀坑边缘，一个年轻人正没个正形地蹲在马扎上，身前一个简陋的手机支架稳稳地立着，手机摄像头闪烁着幽幽的红光，忠实地记录下他的一言一行。

    他就是沈长明。二十八岁，北大考古系本硕博连读，以几乎全优的成绩毕业，被誉为导师门下最有天赋的“卷王”。然而此刻，这位考古学博士身上，却看不出半分学者的沉稳与矜持。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廉价冲锋衣，拉链敞开，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T恤。一副最普通不过的黑框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却黑白分明，亮得惊人，眼波流转间，总透着一股子藏不住的机灵劲儿。

    他的直播间标题简单粗暴——《跟着北大博士挖国宝，挖出金子弹幕抽奖》。

    此刻，直播间的人气正飞速上涨，花花绿绿的弹幕几乎铺满了整个屏幕。

    “前排出售瓜子花生矿泉水，顺便围观沈哥在线整活儿！”

    “沈哥今天看着有点憔悴啊，是不是昨晚又被师姐罚抄报告了？”

    “哈哈哈，楼上的别说了，给沈哥留点面子。”

    “沈哥，今天准备挖点啥？挖个外星人出来呗，我给你刷火箭！”

    沈长明看着弹幕，嘴角一咧，露出一口白牙，熟练地开始了互动：“感谢‘别叫我老铁’送的飞机，老板大气！也感谢这位想看外星人的兄弟，放心，外星人咱们挖不出来，但是……外星人留下的东西，说不定有戏。”

    他将手机镜头小心地转向下方那个深达数米的祭祀坑，压低声音，用一种探索频道解说员的腔调说道：“家人们，看到了吗？这就是三星堆遗址最新发现的‘祭祀坑’—K5坑。说白了，这就是一个三千多年前的巨型垃圾桶。当然，是豪华顶配版的。”

    他顿了顿，等着弹幕上飘过一连串的问号，才慢悠悠地解释道：“因为古蜀国的先民们，往里面扔的可不是果皮纸屑，而是他们最宝贵的东西：青铜器、金器、玉器、象牙……就这么一股脑地砸碎、焚烧，然后扔进去，埋起来。”

    “你们说他们图啥？”沈长明对着镜头挤了挤眼睛，坏笑道，“我猜啊，可能是往里面扔个猪头，再烧几件金面具，就指望老天爷一看—嚯！这家人挺有诚意，下半年KPI我得给他们拉满了！—发个大红包，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他这张嘴，总能把庄严肃穆的考古现场，解说成德云社的专场。直播间的气氛瞬间被点燃，各种插科打诨的弹幕和一块两块的“鸡腿”“可乐”礼物刷个不停。

    “神特么KPI，老天爷也得背业绩是吧？”

    “主播这比喻我给满分，瞬间就懂了！”

    “已经脑补出古蜀人一边扔宝贝一边许愿的样子了：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求老天爷赐我一个男朋友！”

    “沈哥求求你别说了，我旁边考古系的同学已经拿出小本本开始记了，他以为你在讲真的。”

    沈长明看得乐不可支，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不远处，一道清冷的目光扫了过来，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嫌弃，最终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苏晴烟正跪在一个刚刚清理出来的区域。她身材高挑—即便穿着宽大的工作服，也难掩其窈窕的曲线。一头乌黑的长发被利落地扎成马尾，露出一张素净而轮廓分明的脸。她没有化妆，阳光下，细密的汗珠从她光洁的额角滑落，却丝毫没有减损她的美丽，反而增添了几分动人的英气。

    她戴着白色的乳胶手套，正用一把特制的小号竹签和柔软的毛刷，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一根巨大的象牙。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花瓣的微风，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这件跨越了千年的遗珍。

    沈长明那些离经叛道的解说，一字不落地飘进她的耳朵里。

    苏晴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捏着竹签的手指紧了紧。

    作为同门师姐，她实在看不惯沈长明这种把严肃考古娱乐化的行为。在她看来，历史是神圣的，是需要用一颗敬畏之心去探寻的。每一件文物，都承载着先民的智慧与情感，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绝不该成为直播间里插科打诨的段子和博取打赏的工具！

    可她也知道沈长明的苦衷。

    考古，听起来高大上，实际上却是个清苦的行当。他们的这个项目，是临时批准的抢救性发掘，经费本就紧张。仪器要钱，设备要钱，人员的食宿、劳保、交通……样样都是开销。别说改善伙食了，有时候连买几箱好点的矿泉水都得精打细算。

    沈长明搞直播，起初大家都不理解，连带队的王教授都找他谈过好几次话。可当他嬉皮笑脸地把每个月直播打赏的收入，一分不少地交给队里后勤，让大家的晚餐从白菜豆腐升级成了有肉有蛋时，那些反对的声音也就渐渐小了。

    毕竟，理想不能当饭吃，而沈长明，用他自己的方式，为大家挣来了果腹的“鸡腿”。

    所以，尽管苏晴烟心里再怎么不认同，也只能由着他去。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总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沈长明自然也注意到了师姐的“死亡凝视”。他非但不怕，反而冲着苏晴烟的方向，隔空抛了个媚眼，用口型无声地说道：“师姐，笑一个嘛！今天打赏多，晚上加鸡腿！”

    苏晴烟立刻像被什么烫到一样，猛地转回头，耳根处却悄悄漫上了一抹可疑的红晕。她低下头，更加专注于手里的工作，只是那刷子扫过象牙表面的力道，似乎比刚才重了那么一丝丝……

    “这个无赖！”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直播间的“老铁们”可没放过这个细节。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沈哥在跟后面的美女小姐姐互动！”

    “那是我苏女神！考古界的冰山美人，沈哥你悠着点，别被苏女神一铲子拍飞了！”

    “‘烟锁长明’CP粉在此！今天也是为神仙爱情流泪的一天！”

    沈长明看着弹幕，笑得更欢了。他正想再调侃几句，坑底的方向却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呼。

    “有东西！出新东西了！”

    声音来自负责坑底核心区发掘的刘师傅，他是一位经验极其丰富的老技工，声音里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激动。

    “什么情况？”

    “都小心点！”

    几乎是一瞬间，整个工地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连一直埋头工作的苏晴烟，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关切地望向祭祀坑深处。

    沈长明更是精神一振，知道今天的“正菜”来了。他立刻调整手机角度，对准了坑底，同时压低声音对直播间的观众说：“家人们，注意了啊，见证奇迹的时刻可能要到了！都把眼睛睁大了，要是错过了，别怪主播没提醒你们！”

    只见坑底的泥土被一层层小心地剥离开，一件青铜器的轮廓逐渐显现。

    它不是常见的尊、罍、鼎……而是一张面具。

    随着周围的泥土被清理干净，这张面具的全貌终于暴露在众人眼前。

    “嘶——”

    现场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就连通过手机屏幕观看的直播间观众，也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那是一张怎样诡异的面具啊！

    青铜的材质在深坑的阴影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造型夸张而神秘。两只眼睛呈柱状，极度向前凸出，仿佛要刺破时空、窥探未知的领域；双耳向两侧极力伸展，如同兽耳；嘴角却向上咧开，勾起一抹神秘到近乎邪门的微笑。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三千年的泥土里，仿佛一个来自异世界的访客，带着嘲弄一切的表情，冷眼旁观着这些闯入它梦境的后人。

    “我的天……”沈长明也看得有些发愣，喃喃自语，“这……这是什么东西？这造型也太后现代了吧？”

    直播间的弹幕瞬间爆炸了。

    “卧槽！卧槽！卧槽！这是真实存在的玩意儿？”

    “这眼睛，这嘴巴……我san值狂掉了啊！”

    “这不比外星人带劲？古蜀人到底是什么精神状态，才会做出这种东西来祭祀啊？”

    “别说了，我感觉它在笑，它在看着我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现场的负责人，头发花白的王教授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他扶了扶自己的老花镜，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快！快保护起来！测量数据，记录位置！小张，去拿无酸纸和软垫！”

    一时间，现场的气氛变得紧张而有序。

    沈长明眼珠一转，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直播素材。这玩意儿自带话题、自带流量，绝对能让今天的直播效果拉满。

    他关掉了直播间的声音，猫着腰凑到王教授身边，陪着笑脸道：“王老师，王老师。”

    王教授正指挥着工作，头也没回：“长明啊，你那直播先关会儿，别影响大家工作。”

    “哎，我知道，我知道。”沈长明连连点头，指了指那件刚出土的青铜面具，压低声音道，“王老师，您看……这宝贝刚出来，热乎着呢。我能不能……就拍一下，就一下！给直播间的家人们开开眼。您放心，我保证不开声音，不打闪光，就用镜头扫一下，绝对不影响文物。”

    王教授眉头一皱，显然有些不悦。考古发掘有严格的规定，新出土的核心文物，在没有经过正式的清理、登记、研究之前，是不能随意向公众展示的。

    沈长明见状，赶忙又加了一句：“王老师，您想啊，咱们这也是一种宣传嘛！让全国人民都看看，咱们三星堆又出了怎样了不起的国宝！这对于提升咱们遗址的知名度，对于后续申请经费，那可都是大大的好事啊！我这也是……为考古事业做贡献嘛！”

    这番话，算是说到了王教授的心坎里。他沉吟了片刻，看着沈长明那张写满了“渴望”的脸，终究还是心软了。毕竟，这小子虽然平时不着调，但为队里拉经费这事，确实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