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南滨旧事录   >   第1章 春寒料峭
第1章 春寒料峭
发布:2025-12-24 10:10 字数:2970 作者:紫眸唯艺
    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二日,南滨市下了开春以来第一场像样的雨。

    雨是后半夜开始下的,淅淅沥沥敲着瓦片,到清晨也没停。青石板路被洗得泛着幽光,街边梧桐树刚冒出嫩芽,让雨水一打,蔫蔫地耷拉着。空气里有股子霉味混着泥土腥气——这是南方春天特有的味道,黏糊糊的,往人衣服里钻。

    方青推开派出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刚好七点半。屋里烟雾缭绕,几个值夜班的民警正围着煤炉烤馒头片,见她进来,动作都顿了顿。

    “方队这么早?”说话的是老民警王建国,五十来岁,警服袖口磨得发亮。

    “昨晚那起死亡案,材料在哪?”方青脱掉湿漉漉的雨衣,挂在门后。水滴顺着衣角落下,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小滩。

    王建国从桌上翻出个牛皮纸文件夹递过来,嘴里嚼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裁缝店那个?走访完了,没啥问题。李建国,四十二岁,个体户,昨晚八点左右突发心脏病,人没送到医院就没了。”

    方青翻开文件夹。两页手写的询问笔录,字迹潦草,像小学生作文。

    第一页是死者妻子周玉梅的陈述:晚上七点五十,丈夫说胸口闷,她扶他到床上躺下,倒水的功夫,人就不行了。邻居帮忙抬到卫生院,医生看了看瞳孔,摇摇头。

    第二页是邻居证词:听见周玉梅喊人,大家跑去帮忙,李建国当时“脸白得像纸”,“嘴唇发紫”。

    “现场照片呢?”方青问。

    王建国愣了愣:“心脏病死的,拍啥照片啊……不过老陈去看了,说没啥异常。”

    “老陈”是陈国栋,派出所里干得最久的老民警,再有两年退休。

    方青合上文件夹:“死者现在在哪?”

    “搁卫生院的太平间,等着家属办手续呢。”王建国看着她,“方队,这案子……有啥问题吗?”

    “不知道。”方青实话实说,“就是觉得太干净了。”

    太干净了。一起突然死亡,从发病到处理,顺理成章得像是按剧本演的。笔录里连个错别字都没有——寻常百姓做笔录,总会有几处涂改,有几句话说得颠三倒四。周玉梅的陈述却逻辑清晰,时间线明确,连“七点五十”这种具体时间都记得清清楚楚。

    方青重新穿上雨衣:“我去现场看看。”

    “哎,我陪你去——”

    “不用,你们接着吃。”

    雨比刚才小了些,成了毛毛雨丝。方青推着那辆二八杠永久自行车,拐进派出所后面的小巷。车轮碾过青石板,溅起细小的水花。

    裁缝店在前进路十七号,离派出所不过两条街。那是片老街区,民国时期的骑楼,楼上住人,楼下开店。这些年个体经济刚冒头,临街的住户把门脸儿一改,就成了小卖部、理发店、裁缝铺。

    十七号的门脸窄,宽不过三米。一块木招牌挂在门楣上,“玉梅裁缝店”五个红漆字,雨一淋,红得像要滴血。卷帘门半拉着,露出里面一小截柜台。

    方青把车靠在墙边,弯腰钻进卷帘门。

    店堂里光线很暗,只有靠墙一盏十五瓦灯泡亮着。大约十来个平方,收拾得异常整洁。左边墙挂着几件做好的衣服,用白色防尘罩罩着;右边是布料架子,一卷卷料子码得整整齐齐。正中是个玻璃柜台,里面摆着线轴、扣子、划粉之类的零碎。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樟脑丸味道,混着熨斗熨烫布料时特有的焦香。

    一个穿深蓝色棉布旗袍的女人从里间走出来,手里端着个搪瓷脸盆。

    “今天不营业。”女人说,声音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方青打量她。四十上下,身材瘦削,头发在脑后盘成髻,一丝不乱。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有点肿,大概是哭过——但又不确定,因为那眼睛里没有悲痛,只有一片深潭似的平静。

    “我是市公安局的方青。”方青出示证件,“关于你丈夫的事,有几个问题想再了解一下。”

    周玉梅把脸盆放在柜台上,盆里是半盆浑水,漂着几缕棉线。她擦了擦手,动作很慢,像是每个关节都需要仔细思考才能移动。

    “该说的,昨晚都跟派出所同志说过了。”她说。

    “例行程序,理解一下。”方青语气温和,眼睛却没离开周玉梅的脸,“能看看你丈夫昨晚倒下的地方吗?”

    周玉梅沉默了几秒,转身撩开通往里间的布帘:“这边。”

    里间比店堂更小,是个兼作卧室和工作室的房间。靠窗摆着台蝴蝶牌缝纫机,机头上还卡着半件没做完的衬衫。一张双人床靠墙放着,铺着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床单。床边有张方凳,凳子上放着个玻璃杯,杯底剩着一点凉白开。

    “他就倒在这儿。”周玉梅指着床沿,“我扶他躺下,去倒水,回来他就不行了。”

    方青走到床边。床单很平整,没有挣扎的痕迹。枕头摆放端正,连褶皱都像是精心整理过。

    “你丈夫以前有心脏病史吗?”

    “没有。”周玉梅顿了顿,“但他这两年常说胸口闷,我叫他去医院看看,他不肯。说浪费钱。”

    “昨晚吃饭时有什么异常吗?”

    “和平时一样。炒了个青菜,蒸了腊肉,吃了两碗饭。”周玉梅的叙述像背书,“吃完饭他说累了,想早点睡。刚躺下就说闷,然后……”

    她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方青在房间里走动。缝纫机旁的废料筐里堆着碎布头,桌上摆着几本裁剪书,墙上有个月历,翻到三月那一页。三月十一号那天,用铅笔画了个小圈——昨晚。

    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让人不安。

    “我能用一下厕所吗?”方青突然问。

    周玉梅显然没料到这个问题,怔了怔才指向布帘另一侧:“外面,楼梯后面。”

    方青走出店堂,拐进楼梯间的阴暗角落。所谓厕所,其实就是个蹲坑,用木板隔出个一米见方的小间。味道不太好,但还算干净。

    她没有上厕所,而是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着墙壁。

    老房子的墙面刷了石灰,年久失修,裂了好几道缝。在齐腰高的位置,有一处裂缝的边缘颜色有点深——不是水渍,更像是……血迹?时间很久了,已经变成暗褐色,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方青伸出手指摸了摸。石灰墙面粗糙的触感。

    “方队长?”

    周玉梅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方青心里一跳,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恢复平静。

    “这房子有些年头了。”周玉梅说,眼睛扫过那处墙面,“墙老是裂,一下雨就渗水。”

    “是啊。”方青顺着她说,“老房子都这样。好了,不打扰你了,节哀顺变。”

    走出裁缝店时,雨已经停了。街上开始有人走动,自行车铃叮铃铃响。对面杂货店的大妈正拆下门板,看见方青从裁缝店出来,动作慢了下来,眼神里带着探究。

    方青推着自行车,没马上走。她在街对面站了会儿,看着裁缝店那半拉着的卷帘门。

    门里,周玉梅的身影在柜台后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方队!”

    方青回头,看见陈国栋骑着辆破自行车过来,车篮里晃荡着个铝饭盒。老民警六十来岁,背有点驼,但眼睛还亮得很。

    “您怎么来了?”方青问。

    “听说你来现场了,过来看看。”陈国栋支好自行车,摸出包经济烟,抖出一根点上,“怎么样,看出啥了?”

    “太干净了。”方青重复早上的话。

    陈国栋嘬了口烟,缓缓吐出来:“是啊,太干净了。我干了一辈子警察,突发死亡见多了。哪家不是哭天抢地、手忙脚乱的?这周玉梅倒好,丈夫昨晚刚死,今早店里收拾得跟没人住过似的。”

    “您昨晚来看现场时,有什么发现吗?”

    陈国栋想了想:“死者躺在里间床上,穿着……嗯,穿着件旗袍。”

    方青愣住:“旗袍?”

    “对,深紫色的,绸缎料子。”老民警眯起眼睛,“我当时就觉得怪。一个大老爷们,死的时候穿着旗袍?问他老婆,说是刚做好的,他试穿看看合不合身。”

    “然后呢?”

    “然后就没然后了。”陈国栋弹了弹烟灰,“人已经硬了,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脖颈处有些红痕,但心脏病突发时,人挣扎抓挠脖子也正常。”

    红痕。

    方青想起刚才在厕所墙上看到的暗褐色痕迹。

    “陈师傅,”她压低声音,“您觉得,这案子要不要往深里查查?”

    陈国栋没马上回答。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扔进水洼里,滋的一声。

    “查吧。”老民警说,声音很轻,“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那件旗袍在滴血。醒来一想,李建国脖子上那红痕……形状太整齐了,不像是自己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