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雨下得比往常更狠，暴躁地敲打着旧城区的青砖红瓦，连巷口的路灯也被连绵的风雨抽得忽明忽暗。拾光旧物馆静静地伫立在街角，黄色的灯光透过磨砂玻璃，映出一方安定的光晕，与外头的嘈杂分隔成两个世界。

    十一点二十七分，店里的座钟低低地鸣了一声。我本该早些关门，却总觉得今夜有些不同寻常。

    门铃声突兀地响起，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抬眼，就见大门推开，一道黑色的身影狼狈地挤了进来。男人将一把湿漉漉的伞丢在门口，浑身一股未褪的风雨气息。他身材矮胖，头发贴在额角，脸色苍白，双眼惊惶失措，抱着怀里的一个黑色盒子。

    “请问……您是沈清辞？”他声音低哑而急促。

    我点头，试图让语气温和些：“是的，先生，这么晚了，您有事吗？”

    男人左右张望，用力抿了一下嘴，像是生怕外头的夜色会渗透进来。他把黑盒子往柜台上递，手指有些颤：“我这里有件旧物……想请您帮忙鉴定一下。最好……能收下，不管什么价也可以……”

    他的神情全是急切和匆忙，像是背上扛着什么致命的负担。他的西装上还有泥点，明显是一路奔逃而来。

    我留意到，他一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我没有急于响应，而是转身从收银台后端来一条干净毛巾递给他：“您先擦擦雨水，再慢慢说，旧物嘛，从不急在一时。”

    他似乎并不领情，草草擦了擦手，主持不住地把那只黑色老式木盒推到我的面前。

    “里面是什么？”我轻声问道，把灯调得更亮一些。

    “大概，”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嘴角抽搐了一下，“……是一支……钢笔。一九三九年的，民国时期的纪念款。”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视线立刻被那支钢笔吸引——暗红色笔杆，泛着岁月的黯光，笔帽上刻着“箴言”二字，苍劲有力。

    但我的目光和常人不同。

    自我继承拾光旧物馆起，每当夜色降临，总有些人和物，会变得“不干净”，而这些异象，是旁人无法察觉的。

    我盯着那支钢笔，悄然启用“灵视”——父母留给我的诅咒，也是礼物。

    一瞬间，空气顿时变凉，屋里的旧物们仿佛都压低了呼吸。那钢笔周身浮现一道淡淡的黑气，旋绕不散。我的视网膜像是染了一层血，嗓子眼泛苦。

    灵识、情绪、执念……这些只有特殊者能感知的故人遗留，总在夜深时分骚动。

    我伸手握住笔杆，一股刺骨的冰意爬上指尖。呼啸的风雨声仿佛骤然静止，替代而来的，是一段破碎的记忆碎片，瞬间攫住我的全部。

    ……

    枪声、呐喊、血与泥，扑面而来。

    我听见哒哒的键盘敲击与纸张呼吸的沙沙，断断续续混杂着愤怒高喊与低低的哭泣。

    男声：“不能退！还没查出真相——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情者！”

    他们是谁？我脑中闪过“军阀”“走私”“记者”这些词，画面一晃，钢笔被紧握在蜷缩的手心，那只手扣着血，后背中弹，鲜血顺着指缝滴在纸上。

    霎时，钢笔笔尖渗出丝丝暗红，顺着笔杆缓慢蔓延，像极了一条离魂的血线。

    一片赤红之下，我隐约望见一行字：“真相，不能埋葬……”

    ……

    “沈小姐？沈小姐？”男人的声音把我从恍惚中拉回来。

    我强行按捺心口的躁意，把钢笔小心放回盒内，神情恢复了平静。

    “这支钢笔最近有什么异常？”我问，声音有些发涩。

    他狠狠咽了口唾沫，疲惫中带着躲闪：“我……只是负责转交，朋友叫黄正林。昨天他突然说这钢笔‘闹鬼’，我……我本不信，可昨晚我家孩子突然高烧，老婆做了一夜噩梦，就像被什么东西追赶一样，我……”

    男人吸气，手背上的青筋绷紧，“我真受不了这东西了！您要多少钱都行，只要把它留在这儿，求您了！”

    我没有立刻答应，把视线移到盒子的顶盖。那里沾着极淡的血渍，若不是我灵视敏锐，几乎看不见。

    我再次攥紧掌心的清和符，心下琢磨着这灵识的“味道”：极强的怨恨与不甘，像是被血和火囚禁多年的呐喊。

    这不是温灵旧物的波动，也不是普通怨灵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头顶那只老式吊灯，灯泡扑簌扑簌地颤颤闪烁，发出细微的呲呲声。我能感受到馆内其他旧物表面的灵识骚动，被这股阴怨之力搅得不安。

    “沈小姐，您……能帮我收下它吗？我实在熬不住了。”男人声音里带着快要崩溃的哭腔。

    我没有立刻应允，反而反问：“您的朋友怎么会拿到这支钢笔的？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清楚！”男人摆手，眼中尽是恐惧，“他为了这个钢笔，一个星期都没怎么出门。说要查点历史资料，还偷偷跑去档案馆。可突然，他就把钢笔丢给我，说‘有东西跟着’，让我赶紧想办法扔掉。今天白天他就失踪了，电话不通！家里的窗户也碎了……”

    我细细听着，一边下意识用指腹摩挲着钢笔的笔帽。那上头“箴言”二字入骨三分，显然出自名家之手，是当年警醒世人的象征。可现在，却化作悬在持有者头顶的致命厉鬼。

    钢笔正在渗出红色液体，像细汗珠一样从笔尖浮现——普通人绝看不见，但我的灵视，从没失手过。

    ——灵识躁动，附着极深，执念极重，如不妥善处理，很快就会演化成精神反噬甚至“现实干扰”。

    我收回手，装作镇定，把钢笔重新封好，但心跳与冷汗仍未平复。

    “先生，这件旧物的灵异情况，我得先调查清楚。”我拿着毛巾仔细擦去指尖冰凉，“但今晚天气太晚，异象又强，贸然接收，对我这家馆子也是风险。如果您信得过我，东西可以暂且存在我这里，我尽快查明真实成因。但在彻底解除危险前，委托不做定论。”

    他眼神焦躁地打量我，最终点了点头：“……存放也行，只要不在我家就好……求您了。”

    我让他填委托表格，只留下最基本的信息。等他仓皇离开后，顺势锁了门——外面雨势更急，巷口的灯彻底熄灭，夜色像浸了水墨的宣纸，寂静得无法喘息。

    我转身回到柜台，把黑盒子小心放在铁皮保险柜旁，点燃一支檀香，然后在保密的笔记本上写下：

    【22年10月12日夜，暴雨，民国“箴言”钢笔。强怨灵识，执念极深，疑似卷入民国新闻案件，带有击杀与复仇情绪。初步判断如恶灵旧物，若处置失当，极易反噬。需走访持有者、调查物品源头，待溯源能力恢复后再行净化方案。谨记勿私自尝试净化！】

    写完这段话，我才觉得胃里的寒意褪走了些。

    灯光下，我望着那支钢笔，回想起刚刚的幻觉和鲜血。父母留给我的“灵视鉴心”能力，让我每一次与这些旧物对话时，都不得不承受来自亡者的情绪冲击——恐惧、愤怒、孤独、爱恋、懊悔、绝望……每一种都能在我心头烙下深深烙印。

    可这怨灵的暴烈，与以往不同。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观音玉佩，小声呢喃：“爸，妈，如果你们在，来世别再跟我一样为这些执念操劳了……”

    一阵冷风从气窗挤进来，馆里的风铃淅淅作响。我知道，这不过是新的风暴的开始。

    箱内钢笔的黑气隐约渗开，灯泡再度闪烁。我用力攥紧掌心清和符，发誓：无论将要面对什么，这一次，我不会再逃。

    只是，我不知道，这个深夜的旧钢笔与来历不明的血与死亡，会不会把我也一步步拖进一场关于“真相与谎言”的深渊。

    ……

    夜深，旧物馆寂静无声，可我分明听到，有谁在箱子里，用微弱的声音呼喊：

    “……真相，不能埋葬……”

    我闭眼，任一切归于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