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静谧，月光皎皎，屋内灯火通明，因身处山区，可以清晰听见窗外聒噪的虫鸣，仿佛月亮升起，就是一场夜间歌舞会的序幕。

    图南穿着墨黑色翻领睡衣走出洗浴间，手拿毛巾擦拭湿发，注意到有视线落在他身上，他侧过头，看见木青安随意散坐在床边，一手压着膝盖撑下颚，一手转着落在身前的长发。

    对上视线后，木青安挑起长发向他的方向递送：“能帮我剪头发吗？”

    图南心脏停顿一瞬，片刻快速鼓动，他也说不清那一瞬间是什么感觉，将毛巾搭在后颈，顺着肩膀垂落身前：“不行，你明知道我做不到。”

    “你的骨刀可以砍断它，怎么算是做不到？”

    他沉默着低头直视身前的人，对方也跟着不再出声，最后还是图南打破了僵局：“我的骨，在制成器物之前就已经被下了禁令，不能伤你分毫，所以你的要求，我做不到。”

    鲲鹏骨即使离身，极寒的温度也足以逼退任何近身之人，好在炼化鲲鹏骨的是他本人，再加上他与龙君的感情深厚，因而骨剑一到她手中，便以最快的速度被掌握。

    木青安垂眸思索，没有注意到他的眼变成浓稠得化不开的黑，她又提议道：“你拿灵力帮我剪？”

    他一时间笑出声来，望着对方认真思考灵力剪发的可行性，解释道：“做不到，我既然都对骨下了禁令，那自身又怎么舍得对龙君大人下手？”

    木青安皱眉：“只是剪个头发。”

    “龙君的头发，也是龙君大人的一部分。”

    她听到这，抬眼与他对视，对方非但胆怯，还理直气壮地回望，木青安从他的眼转向他还沾有湿气的黑发，思绪不由走偏，脸上的神情也放空起来。

    他的头发比自己黑得太多了，像极了吸进一切光亮的幽暗，图南发觉到她在发呆，俯身靠近，那双浓黑的眼直视着身前的人。

    “龙君大人在想什么呢？”

    木青安思绪回笼，温和笑起：“好黑的一条鱼啊。”

    图南愣住，被她的一句话定住身型，回过神来，看见她柔和的眼，无奈接了句：“因为我是一条黑鱼嘛。”

    *

    智慧生灵们老了后会过多的追忆自己的往昔岁月，老乌龟也不外如是。

    海中景观瑰丽，生物们在这片巨大的舞台上表演生命的剧目。在海底深处有一只老乌龟，老乌龟身边有一条小黑鱼常伴左右。

    老乌龟慢悠悠讲着每日的必讲故事：“龙君大人出现的那一刻，我觉得她就是天上的月亮，惊艳了老龟的一生……”

    “是是是，还可望而不可即。”

    “你这小鱼，和老龟抢什么话！”

    “你念了几十年，我都可以背下你接下来要说的话了。我看啊，没准是你对龙君有时间滤镜，否则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生灵？”

    老乌龟气急，抬起一只粗壮的前肢，就要拍到黑鱼身上，黑鱼熟练的灵活躲开。

    老乌龟：“不许你对龙君大人口出狂言！”

    “我又没有见过龙君，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老乌龟气急败坏，对它骂骂咧咧。

    小黑鱼不满：“那你倒是告诉我，该怎样才能见到龙君大人一面？”

    “龙君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小黑鱼摇晃鱼尾，吐了口泡泡。

    之前老乌龟总念着希望自己死前，能再看一次龙君，后来，它感觉到自己生命力在逐渐消散，便不再提这件事。

    小黑鱼却记得，它旁敲侧听好多次，也没能从老乌龟嘴里知道见到龙君的方式。

    小黑鱼记得老乌龟说过，老乌龟是在年幼时露出海面，见到云雾里翻涌的龙身，然后龙君看到了它，觉得它天资聪慧，与它闲聊了几句。

    乌龟一族的寿命悠长，再加上老乌龟修炼许久，寿命延长了不知多少，那它年幼时距今绝对是难以预估的时间期限。

    老乌龟休眠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小黑鱼会围绕在它身边，担忧老乌龟不再醒来。

    小黑鱼也悄悄浮出海面很多次，但它从来没有看见老乌龟说的“云雾里耀眼夺目的青色龙身”。

    它一直想着，要是有一天遇到龙君，老乌龟说过，龙君大人善良慈祥，一定不会拒绝它的邀求——让龙君大人去见见老乌龟，满足老乌龟最后的愿望。

    可龙君大人在哪里呢？

    老乌龟渐渐气息奄奄，龙君大人仍然不知所踪。

    才没有什么龙君大人呢！

    小黑鱼急得落泪，老乌龟已经没有力气起来反驳它龙君大人忙碌，关注不了每一个生灵。

    【龙君大人，若是你真的存在，求求您了，出现吧……】

    【我可以给您我所拥有的一切，只希望您能出现一次，满足老乌龟想见您最后一面的愿望……】

    小黑鱼一遍又一遍地祈祷，老乌龟不再像往常一样和它拌嘴，只轻声说了一次又一次：“龙君大人啊……是这世间，最、最……”

    “别说了，我都知道，最美的生灵！龙君大人是最美的生灵！”

    老乌龟满意笑着，目光混沌间，它好像听到了清冽的龙吟。

    “龙君大人……”

    遮天的巨龙出现，搅得常年平静的海水翻涌滚动，片刻后海水安稳下来，龙君大人出现在老龟面前，龙躯幻化成人型，长长的龙尾从腰后伸出，头上是青翠的龙角，其间祥云纹路流动，碧青色的竖瞳满是默然的森意。

    “抱歉，我来晚了。”

    暮气沉沉的老龟眼里含泪，没有说出在平日常说的见到龙君大人后要赞美与歌颂她的伟大。

    而是声音如同裂开的树皮，嘶哑断断续续：“无事……龙、龙君大人，老龟、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那只小鱼啊，有些呆，要麻烦……龙君大人帮我，照看了。”

    龙君转头，看向老龟指向的小鱼，像与老友闲谈，感慨了句：“好黑的一条鱼啊。”

    “是的，哈哈哈……小鱼，老龟我啊、没有，骗你吧……”

    如同小山的乌龟安详闭目，龙君静立在老龟面前许久没有说话。小黑鱼沮丧得鱼鳞都少了光泽，它早已做好了老乌龟终有一日会离开自己的准备，可等老乌龟真的逝去这日，它却觉得心口像是被谁狠狠挖去一部分，缺口的地方空荡荡，又好似有万千情绪堆积着却无处宣泄。

    它感觉自己被龙君大人轻轻地抚摸，这位看起来永远高悬于天的月亮，在这一刻如同真正的触碰到了大地。

    龙君收回安慰小黑鱼的手，闭上眼后手印掐动，一抹蓝色的光球从手中飞出，颤颤巍巍飞到斑驳的龟壳上，老乌龟的身躯慢慢化为点点萤光，散到深海各处。

    对于小黑鱼来说，那一天，一直陪着它的老乌龟永远地离开了。而它，也在那天看到了老乌龟挂在嘴边的“龙君大人”。

    风光霁月，熠熠生辉，造物主似乎给了她最完美的描绘，每一处的落笔都是惊心动魄。

    老乌龟没有骗它。

    龙君大人，是天边月，是世间最美的生灵。

    “老乌龟它，就这样消失了吗？”

    “它没有消失，它成为了这片海洋的万千生灵。”

    “我不明白。”

    “这是它生前所求，灵魂归于深海……你之后会明白的。”

    木青安向黑鱼伸出手：“要和我一起走吗？”

    一只小小的手牵上，肤色是不见日光的苍白，身下却是色差极大的漆黑鱼尾，声音细小：“嗯……”

    后来啊，小黑鱼越长越大，从小时喜欢环绕青龙，到后面铺天盖地的庞大，龙君也一如往常，只是闲谈时会说几句：“小黑鱼变成大黑鱼了。”

    小时是龙君牵着他，长大了，它将青龙放在庞大到无边的身躯上，青翠色的苍龙，恍若漆黑如夜色里唯一的色彩。

    “为什么要叫‘图南’？”

    “有一个叫‘庄子’的人族，给我写了篇文章，我觉得不错，就决定用这个名字了。”

    “龙君大人你看过那篇文章吗？”

    “看了。”

    “怎样怎样？是不是把我写得特别厉害！”

    “是的。”

    “要是‘庄子’不说，我还不知道蜩，学鸠它们笑话我！”

    “不是笑话，是用来象征一类人的。”

    “人族真难懂，一句话弯弯绕绕，就是不直接说出意思。”

    眼前的景象朦胧起来，龙君张口说了什么，但他听得不是很真切。

    心脏好像不受控制揪起，海浪涛涛，他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努力听清她的话。

    “龙君大人，你说什么？！”

    熟悉的声音回应：“该起床了，要去看日出了。”

    躺着的人突然坐起，伸手用力抓住她的手臂，木青安另一只手在他睁开的眼前晃动：“现在清醒着吗？”

    窗外的夜色正浓，图南涣散的瞳孔逐渐定焦，他问道：“什么时候了？”

    “寅时，五更天，凌晨三点。”

    图南还在望着她的脸出神，木青安抬起被抓住的手，摇晃几下：“可以松开我的手吗？”

    “抱歉，我没有注意到。”

    木青安自然是看出他的状态不对：“做噩梦了？”

    “……不算噩梦，只是想起了幼年时期。”

    木青安没有提起老龟，伸手揉乱他睡凌乱的发，本就凌乱的头发更乱了，让他看上去呆愣乖巧不少：“你小时候，挺可爱的。”

    怎么越长越离谱呢？

    她还想着以后会有一只小巧的黑鱼跟在身旁，结果没想到，半路出了意外。

    小黑鱼没有了，变成了大黑鱼。

    木青安还在惋惜长岔的小黑鱼，揉发的手腕被他抓住，又被带去抚摸上他的脸，长睫轻垂，又小心抬眼望她，幽暗的眼里满是她看不懂的情愫。

    “龙君大人，我们的关系又是什么呢？”

    “朋友？这不是你争执出来的结果吗？”

    之前她回复的是“领养与被领养”，亦师亦长的关系，结果他一气之下否定，然后离家出走，为了证明自己离开她也能活，孤身飞往南方浩海，独自修炼。

    过了许久，但对漫长寿命的她而言也不过弹指一挥间，鲲鹏飞回深海，与她争执一番，才定下了以友相称，闹得另一条龙也要加入这个友爱的大家庭。

    对于那时的她来说，图南提的要求不算什么，毕竟龙君大人，有着海纳百川的胸襟，包容一条小鱼的冒犯，也不在话下。

    “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挚友吗？”

    木青安任由他控制自己的手，在他的脸上轻抚，她知道他需要安抚，就没有收回自己的手，但她同时也未受他情绪的影响，自如说出了一次又一次的答案：

    “一辈子太长，因果定数，难以推测。你我皆不难料未来如何。”

    “我能保证的，只是当下我们的情谊不变。”

    见他还想发挥，木青安直接用那只被他抓住的手，掐起他一边的脸颊：“别在伤春悲秋了，快收拾收拾，否则要错过日出了。”

    说完，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图南捂着半张脸，幽怨委屈：“龙君大人好无情的心！”

    木青安装作没听见，无视掉他的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