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日是我大婚的日子。

    整个帝畿花光满路，锣鼓喧空。

    我要嫁的是天子的外甥云阳侯燕霁，也是这个王朝最骁勇善战的将军。

    花烛影动，金花栏槛，可以听到外面宾客们笑语晏晏，把酒相酬……

    房内侍女们端立，和我一样，静静等着新郎入内。我端坐喜房内，听着外面觥筹交错之声，心底却不由冷笑。

    谁能想三年前因出身低微被赶出侯府的我，如今却会以异国郡主的身份嫁入，只是厚重妆容下早已无过去模样，即便燕霁站在我面前，也无法认出我是谁。

    酒过三巡，门外传来脚步声，缓慢而有力。

    我不禁握紧了藏在广袖下的匕首。

    门被推开，影影憧憧的烛火隔着红盖照出眼前这个人的身影，与我一样正红色的喜服，长身玉立，气质温和而儒雅，不像个武将，仿佛一个书生。然而红盖太厚，他站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侍女们屈膝行礼，齐齐喊了一声侯爷，喜娘忙堆笑，吉祥话说得信手拈来，噼里啪啦倒珠子一般让人头晕。

    “你们下去。”

    他的声音乍冷如凛冬寒风，把喜娘们没说完的吉祥话活生生冻死在嘴边，“侯爷，按规矩……”

    “下去。”

    喜娘们似被吓到，立时噤声，随着侍女们鱼贯而出。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还有我两个送嫁嬷嬷。

    他没有驱赶她们，而是走到我面前，与我保持一段距离。似乎是感觉到方才声音太过冷酷，怕吓着我，又微微柔和了语调，“郡主原是要嫁给太子的，却阴错阳差与我成婚，委屈郡主了。”

    他说的是先前皇宫宴会上，我与他一同被关在一个宫室内整整一夜，此事关乎两国脸面，天子衡量再三，下谕旨命他迎娶我。我两个嬷嬷气愤不已，却也无奈。

    金嬷嬷用乌孙语轻声与我转述。

    我点点头，装作明白了，其实乌孙语一个字也听不懂。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乌孙国郡主不懂中原话，所有交流都是通过身边两个嬷嬷来转述的。但实际上我真正听不懂的是乌孙语，一切都是为了掩盖我不开口的借口，而我不开口是因为我并非真正的乌孙王室。

    金嬷嬷用中原话对他说，“这是两国联姻，只要能维持两国和平，郡主不觉得委屈。”

    房间内忽然安静下来，我可以清楚感觉到他探究的视线落在我身上，顿时如芒在背。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在下明白，两国联姻，郡主亦是身不由己。只是盖头未揭，合卺酒未喝，你我便不算真正的夫妻，将来郡主若是觅得良人，燕某自会帮助郡主脱身，寻求真正的幸福。”

    我不说话。

    “今夜我就会启程，去往陇西戍边，不再回来。”

    手中忽然传来痛意，原是我不小心拔出了一小段匕首，匕首锋利，割开了我的食指。

    银嬷嬷气道：“侯爷于新婚之夜离开，会让人误会天朝结盟的诚意。”

    然而燕霁却骤然冷了语调：“边关军情紧急，我已上书陛下，陛下亦已允准。”又对我说，“郡主不必忧心，你有五百护卫队，又是郡主，只要呆在侯府，无人敢欺。”

    我发现他只要对我说话，就会比较温和，大概是觉得我这个连言语都不通的棋子郡主可怜吧。

    我仍然不说话。

    忽而听他说，“……所以，郡主手中的匕首不必握得太紧，这样反而伤了自己。”

    我一愣，这片刻的时间，他已经离开了。开门又关门的一瞬，风灌进来，吹得屋内红烛摇晃，明暗不已……我揭开红盖头，这才看清楚了整个房间，花烛攒动，红窗灯照，气氛暧昧而温暖，然而这一切却让我遍体身寒。

    新婚之夜他去边塞，我会让人怎么看？偌大的云阳侯府，一个“言语不通”又遭丈夫抛弃的异国郡主，如何立足？

    燕霁啊燕霁，你还是如此凉薄无情……

    云阳侯府只有除了燕霁，就只剩下他的母亲，还有一个妹妹。原本侯府是有几个庶子庶女的，老侯爷一死，他们便连同自己的小妾娘亲通通被老夫人赶出了侯府。

    我一早去了老夫人院里，老夫人早早就坐在上首等着我了，我按着礼仪敬茶给她，她神情倨傲地接过，眼皮子往上一翻，就给我讲规矩。我未曾吃饭，听她如此啰嗦，头都要晕了。

    金嬷嬷和银嬷嬷两个人杵在我身后，见如此，气势全开，两人体格本来就壮，此刻就像两尊金刚神一样，眉头倒蹙：“我国郡主千里联姻，联的是两国盟好。老夫人却无端训斥郡主，莫非是对我乌孙国有何不满？侯爷新婚夜戍边，老夫人立下马威，不知是云阳侯府蔑视我国，还是天朝无意结盟，这便修书回禀我王。”老夫人有心要给我立威，也给吓得端茶的手都抖起来。

    倒是一旁一直没开口的小姑子忽然站起来，笑眯眯的，“两位嬷嬷言重啦！”她亲亲热热地抓住我的手，“母亲素来严肃，并非对郡主嫂子不敬，连我都时常被教训呢！郡主嫂子饿了吧？”她转头对老夫人说，“娘！快传早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