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直到那个梦。

    我孤身走在那条路上。

    前方黑的像无尽的旋涡。

    被雾气弥漫的森林突然被狂风吹得到处摇曳，像一只只张牙舞抓的怪物，要将我吞噬。

    恐惧被扩大了数倍。

    密密麻麻的叶子同黑夜一起像我袭来。

    然后是无尽的黑夜

    意识慢慢恢复清明时，我看到许念在我面前。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紧紧地搂住她。

    手臂动作牵动了输液泵，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病房。

    可我没有松手。

    那个梦还历历在目。

    人总会在最恐惧的时候想到自己最在意的人或事。

    而我心底的名字。

    是许念。

    「陈清扬。」

    她唤我的名字，让我松开她，抬起我的头。

    我看到她眼底的乌青。

    和眼底，那个我。

    「我发现你的时候，你躺在我们回宿舍的那条路上。」

    「你吓死我了。」

    「以后我每天都去接你。」

    「好不好。」

    我拉过她的掌心，放到唇边，轻轻的吻了一下。

    「许念啊，看上我，你真是蠢死了。」

    「不过以后也一直和我在一起吧。」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13

    和许念复合后，我发了疯的上工。

    一袋又一袋的沙袋，一堆又一堆的水泥。

    像是有使不完的莽劲。

    汗水滴落在地上，我也丝毫不觉得累。

    许念会来工地探工，然后学包工头的语气逗我。

    「这位陈清扬同志，请问一下你为什么努力？」

    我眼皮都没掀，「为了老婆大人呗。」

    她被我逗的脸泛了红。

    「谁是你老婆。」

    「谁脸红，谁是。」

    「」

    偷听到的工友连忙唏嘘起来。

    大家都知道我「金屋藏娇」的事，也很默许地替我保密。

    而周旭难得没有来找麻烦。

    于是从此。

    「你老婆来喽。」

    便成了许念来找我的特定触发词。

    许念每次让我叫他们改口。

    而我只是一边答应着，一边享受着第二天工友们的「调侃」。

    然后第二天晚上。

    再把她压在身下，细密的吻着她蝴蝶一般的扇骨。

    蝴蝶扑棱着翅膀，飞上最顶处的山脉。

    我掐过她的下巴，覆上她的唇瓣。

    情迷意乱中，我盯着她涣散的眼神，看到了满目情欲的自己。

    「许念，老子爱死你了。」

    14

    遇见许念之前，我一度以为自己是那种只玩不结婚的人。

    遇见许念后，我结婚就没想过别人。

    可我最近，总觉得许念有些怪。

    她变得格外忙，甚至没有时间给我做晚饭。

    晚上回来，桌子上只有外卖和一杯温牛奶。

    她说公司最近在加班，然后又过来亲亲我的脸。

    像哄小孩子一样。

    在她消失的第三天，我没忍住直接请了一天去她公司找她。

    公司像怪物一样看着我，

    「许念？她很早之前就辞职了啊。」

    心里突然腾起一股莫名的烦躁，我坐车回了工地。

    周旭的车突然在前面不远处停下。

    副驾驶下来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我的许念。

    15

    一个是羞辱过我的仇人，一个是陪我十年的爱人。

    看着他们亲昵的举止。

    大脑某根弦突然炸开了。

    我感到心底的火气逐渐升腾，僵局却被许念打破。

    「陈清扬？」

    「他是你的谁？你不是去公司吗？公司那边为什么说你早就辞职了？」

    几乎是吼出来地，我在她眼中看到了接近失控的我。

    「陈清扬，一言半语解释不清楚。」

    她想来拉住我，却被我甩开。

    「许念，你为了别的男人骗我？」

    「这个人还是我的死对头。」

    看着她眼中维护周旭的样子，我最后一丝理智终于崩了盘。

    像棋盘上的棋子，突然全盘崩乱。

    于是发散的各种暴戾情绪，都抖落了出来。

    我拽过周旭的衣领就是一拳。

    我看着他吐了一口血出来，上去又准备一拳。

    被许念拉住。

    可我已然控制不住我的情绪。

    我狠的一甩。

    无数个他们刚才举止亲昵的举动在我面前放大，叫嚣。

    就像来自地狱的邀请书。

    直到剧烈的肉体撞击重物的声音把我从撒旦那里拉回来。

    满鼻的血腥味。

    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我猛然扭头一瞥。

    许念的白裙上溅起了血红的笔墨，刻着无数的痕迹

    透过鲜血，我看到许念的嘴翕动着。

    好像在说。

    「陈清扬」

    16

    ——2010年4月23号 晴

    陈清扬把可乐罐子的拉环套在我的手上向我求婚了。

    他说日后会给我补一个最贵的戒指。

    我很高兴。

    虽然我知道以他现在的经济水平说娶我还困难。

    但我会一直等下去。

    ——2011年4月23日 阴

    今天是他“求婚”一周年纪念日。

    我缠着陈清扬给我们买了小蛋糕。

    蜡烛吹灭的那一刻。

    我许愿和陈清扬一直在一起。

    ——2011年12月31日 晴

    今天陈清扬告诉我今年老板看他勤劳多给了他五百奖金。

    他买了三斤平时根本不舍得买的龙虾。

    他静静地替我扒着虾壳，最后亲手喂给我。

    鞭炮声响彻街道，白光划破黑夜时。

    他说。

    「新年快乐，许念。」

    ——2012年2月1号 晴

    今天零下18度。

    陈清扬答应陪我出来打雪仗。

    结局以我：陈清扬=18:3完胜。

    最后他气不过，一把拎过我的帽子，把我甩到了雪地里。

    他说，「行啊，许念，让你雪球都要扔到我嘴里了。」

    「你也尝尝。」

    雪融化在我们的唇齿之间。

    睁眼，就是纯白无垠的世界。

    爱死陈清扬了

    17

    ——2019年11月30日 阴

    今天陈清扬上工，我想帮他洗完衣服再走。

    我翻到了他口袋里的病历单。

    阿尔兹海默症。

    病理结果是今年10月份刚出的。

    尽管我知道他爷爷就是这个病去世的，但是大夫说遗传的概率很小。

    我蹲在地上哭了一会又强迫自己镇定起来。

    他没有告诉我，说明不想我担心。

    我听说这种病的症状先是遗忘，再然后是狂躁多疑，最后是孤零零的把所有人都推远。

    一个人死在这片当时已经陌生的土地上。

    但你放心好了。

    我是推不走的。

    ——2020年1月15号 晴

    我没想到这个病恶化的这么快。

    陈清扬最近总是把热水接成冷水。

    脑子迷迷糊糊的。

    傻子。

    ——2020年1月18日 雪

    陈清扬把周旭忘了。

    他们从小玩到大，最后进了一间工地干活。

    所有人忙着巴结周旭的时候。

    陈清扬竟然也送上了钱。

    周旭当然没要。

    可陈清扬像着了魔一样，把红包撕开让钱全部撒在饭桌上。

    我好害怕，他把我也忘了。

    ——2020年1月20日 阴

    陈清扬和我分手了。

    他说他不爱我。

    可他骗人。

    他目光中闪过的动情骗不了我。

    傻子。

    明明自己记忆越来越差，却还记得放我自由。

    不过，我不要自由。

    我只要陈清扬。

    ——2020年1月21日 雪

    我辞去了工作，缠着他搬进了他的宿舍。

    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吧，陈清扬。

    ——2030年1月31日 阴

    今天晚上陈清扬还是听话的喝了温牛奶。

    这是我唯一能骗他吃药的方式了。

    ——2020年2月1日 晴

    今天晚上碰上周旭检查房间用电问题。

    怕暴露，陈清扬整个身子撑在我身上。

    他让周旭滚。

    周旭当然识相的滚了。

    我当然不会告诉陈清扬周旭早就默许我住这里了。

    因为他撑在我头顶，目光那样魅惑的盯着我时。

    我哪来功夫想其他的。

    ——2020年2月20日 晴

    今晚又缠着陈清扬给他讲了他忘记的以前的事。

    不知道他意识过来我说的我的朋友的男朋友就是他自己的时候。

    是什么反应。

    等着吧，陈清扬，我要让你再爱上我一次。

    再也不离开我。

    ——2020年3月1日 阴

    今天陈清扬晕倒了。

    其实最近的相处也能隐隐约约感到。

    药物已经有些抑制不住他病情的恶化了。

    不过值得开心的是。

    我又和陈清扬在一起了！

    我终于有个名正言顺照顾他的身份了。

    ——2020年4月23日

    我和周旭最近一直在找更优质的药。

    可陈清扬对我的离去很不满。

    也不肯喝牛奶了。

    算了，等买到药，以后再慢慢解释吧。

    18

    周旭给的日记记录到23号戛然而止。

    他此时站在一旁，捂着肿了的半边脸。

    「嫂子本来不准备让你知道这一切的。」

    「可我实在看不过去了。」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些。」

    「但我还是得吐槽一嘴，你怎么见我一次看我不顺眼一次！」

    思绪突然翻涌起来，拉扯着我的记忆。

    我全部记起来了。

    我确诊了阿尔兹海默症。

    怕连累许念，我没有告诉她。

    我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

    许念陪我穷了十年，后半生，我希望她离开我，去追寻真正的幸福。

    我反复给自己催眠。

    可却一点点小细节都逃不过她。

    欲盖弥彰。

    这一次，我不准备藏着掖着了。

    因为我明白。

    就算我忘记了所有事情，我还是会爱上她。

    所以我要趁着生命的最后时刻，把全部的爱都给她。

    19

    许念醒了。

    脸色苍白的躺在病床上，和平日那个只会对我笑的许念一点也不像。

    尽管还没有完全恢复意识，她还是下意识的打了过来。

    「陈清扬，你不听我解释。」

    「你混蛋。」

    我没有躲开。

    任凭着像无理取闹般的拳头打过来。

    但还是有点痛。

    痛到我感觉眼泪有些下来了。

    我抓住她乱动的手。

    将脑海中那些尚且温热的十年记忆和眼前人重合了起来。

    「是我混蛋。」

    「我擅自做决定，把你推开我。」

    「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病，把你伤成这样。」

    我低着头，不断摩挲着这双手。

    我在她的骨节处落下一吻。

    「许念，如果你不介意，我娶你啊。」

    20

    距离许念出院已有些日子。

    我这几天一直在网上查阅戒指的相关资料，想趁着尚且靠药物保持清醒的这段时间里，娶她。

    周旭也在帮我查资料。

    最后我们统一决定在一位华裔商那边定做一枚1克拉的“天鹅之心”。

    这是他家的招牌。

    寓意着纯洁，忠诚，高贵的爱情。

    就算是我死后。

    浪漫也不渝。

    21

    求婚那天，周旭帮我把全部工友都聚集到了一起。

    他们把我和许念围成一个圈。

    篝火燃烧的正旺，照亮了许念那双十年过去依旧澄澈漂亮的眸子。

    火焰跳动着。

    他人的欢呼中。

    我向着最爱的神明，单膝下跪。

    打开的戒指盒里，一颗紫色的天鹅镶嵌在钻石中间，即使在黑夜中，也泛着泠泠珠光。

    「许念，我来还十年前那个臭小子的愿望了。」

    「我说过，我要给你最好的。」

    「请你相信，不论是十年，还是二十年。」

    「哪怕地球都消亡，我的爱意也永远封存在你那里。」

    「永不陨灭。」

    我看到眼前的女孩湿了眸子。

    「陈清扬，我等了十年。」

    「不过还好，我等到了。」

    我把戒指忠诚地给我的公主戴上。

    向天发誓。

    我会永远是她的骑士。

    22

    其实我理解的娶就是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把许念宣誓成我的爱人。

    可许念不同意。

    她闹着说就算没有婚礼，结婚证也得领了。

    她说她这辈子就和我绑到一起了。

    我笑笑，拗不过她。

    只是揉揉她的头。

    「那我死了，你为你夫君守一辈子活寡？」

    「呸呸呸，首先，你以后不准这么说。」

    「其次，这怎么能叫守活寡。」

    「这只能叫两个次元的异地恋」

    我堵住了她的嘴。

    23

    我们像回到了刚谈恋爱那会。

    我还是特别喜欢逗许念。

    而十年了，许念还不经逗。

    每次像个急眼的小兔子，一蹦三尺高，最后钻进我怀里。

    而落日后。

    我们亲吻，拥抱。

    像是向黄昏诉说着无尽的情谊。

    我辞了职，一直和许念待在一起。

    我感到自己逐渐变得贪婪。

    一分一秒，也舍不得离开她。

    24

    生命走到枯竭之际，人是会有感应的。

    药物在我身上所能维系的能量大部分被抗体所掠夺，我感到脑中大片的记忆正在快速流失。

    就像生命的沙漏。

    我没有告诉许念。

    我开始看不清，也记不清她的脸了。

    只是嗅着茉莉香，便把她搂到怀里。

    像要融入骨血。

    怕下一秒，就要从她身边消失。

    但我感觉她应该察觉到了。

    她整个身体缩在我怀里，在微微发抖。

    而我只能拍拍她的肩膀，搂得更紧。

    「陈清扬，你怕死吗？」

    她突然问我，带了些颤音。

    「怕，怕死了就见不到你。」

    「那我陪你。」

    「乖，不是说，会好好接受这段“异地恋”吗？」

    怀里人颤抖的更厉害，我感觉有泪水打湿了胸前的衣服。

    我想为她擦去眼泪，可发现这幅身体开始不听使唤。

    只是听着她自发地喊着。

    「陈清扬，陈清扬」

    「可我不想异地恋。」

    「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啊。」

    「」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也记不太清。

    我只记得，那天北芜市落了当年的第一场雪。

    我的所有感知。

    似乎也在那天，一起随着大雪。

    沉睡在了许念的怀里。

    25

    陈清扬死在北芜的第一场雪。

    许念看着他的身体在自己怀里逐渐变得僵硬。

    只觉得全世界的喧嚣都被隔绝在了这个冬天。

    她把他安好地放到床上。

    却在走到放着水果刀的茶几旁愣住。

    她感到身体有些不受控制。

    也许，轻轻地一划，她就可以抛下这尘世的痛苦，和陈清扬永远在一起。

    可她最终还是走开了。

    因为她答应过陈清扬。

    好好活下去。

    26

    许念把陈清扬的骨灰取了一部分融进戒指。

    她去全国各地旅游。

    去看大理的洱海。

    去看苏州的古寺。

    去看桂林的山水。

    与此同时，她成为了一名网络创造者。

    以此来获得旅游的经费。

    她把他们俩的故事发到网上，命名《既许一人以偏爱》。

    没想到爆火。

    她逼着自己努力生活。

    梦魇却总是在夜夜浮现。

    可她找不到人说。

    陈清扬，你看，就连世人都在为我们的结局感到遗憾。

    27

    许念终生未嫁。

    年老便进了一家当地的疗养院。

    隔壁房间是一个祥和的老奶奶，她的孙子上小学，经常来看她。

    许念也时常陪着她唠嗑。

    也就和这位小男孩熟悉了。

    有一天，小男孩哭着来找他奶奶。

    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说他喜欢的女孩子总是欺负他。

    不仅老使唤他，还不准他和别的女孩子讲话。

    许念和他奶奶对视一笑。

    她悠悠说道。

    「傻小子，她也喜欢你啊。」

    「奶奶年轻时候喜欢一个小男生。」

    「就喜欢指使他跨越整个楼层帮我接热水。」

    「每次看到他回来那个气喘吁吁又满脸期许的憨憨样。」

    「就觉得可爱。」

    （完）

    番外

    周旭怎么也想不明白。

    小时候，他被陈清扬揍。

    长大了，为什么还要被生病的陈清扬揍。

    周旭小时候天性叛逆，属于家长都管不明白的那种。

    也只有陈清扬，能治得了他。

    陈清扬小时候就偏壮，随着日渐长大，浑身的肌肉线条更为明显。

    所以陈清扬主动担当起帮周旭家长管教他的重任。

    为此，周旭没少跟他生气过。

    可最后还是乖乖含着尾巴求和好。

    他满脸忠诚地跟陈清扬立下兄弟誓言。

    谁知这小子上了高中魂全部被许念勾走了。

    曾经的幼儿园一哥竟然变成了一个跨楼层也要帮女神接热水的舔狗。

    他也想帮大哥重拾回当年的志气。

    可无不都被陈清扬瞪了回来。

    得，也好。

    正好以后没人管我也没人揍我。

    秉持着打不过就加入的念头，周旭决定撮合他俩。

    不过虽然有同时追五个女孩的经验。

    但那些毕竟不是许念这样的乖乖女。

    他也拿不准许念到底吃不吃他那套。

    可惜高中的陈清扬实在是太榆木脑袋。

    他报着试一把的心态让陈清扬的手先在前一天夜里冻个一个小时。

    第二天，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出现冻疮出现在许念面前时。

    许念果然握住了。

    为此陈清扬特地请周旭吃了一顿烧烤。

    周旭也就担当着撮合他大哥和许念关系的催化剂。

    直到许念告诉他。

    陈清扬遗传了阿尔兹海默症。

    那次升职喜桌上，他才见识到了这个病的威力。

    虽然陈清扬以前也老揍他。

    可是那是他第一次见他发那么大火。

    他知道陈清扬忘了他。

    所以他后来都没有刻意地出现在他面前刺激他。

    只是配合着许念，一起搜寻着，治疗这个病更高效的药。

    陈清扬记不记得他无所谓。

    只要他记得他。

    就好。

    周旭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陈清扬。

    即使在陈清扬已经彻底忘记他的时候。

    后来周旭还是偶尔来看陈清扬。

    但看到大哥被许念照顾的很好也就放心了。

    后来陈清扬逝世，周旭帮着当时已经哭到无泪的许念料理他的后事。

    但没有人知道。

    后来他一个人守在陈清扬的碑前喝了一夜的酒。

    「哥，你放心，这阵子我会看好。不会让她轻生。」

    「下辈子。」

    「还要来到我们身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