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大眼睛看着她，她笑意盈盈，而我盯着她在想，一起玩的意思是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吗？

    “很吃惊吗？”

    我点点头。“我一直都没什么朋友。”

    “那以后我就是你的好朋友啦！你再也不会一个人孤孤单单了！”

    周知芝的笑容很阳光，就像此刻照在身上的暖阳一样。

    梦境突然变成了傍晚。

    那个黑夜即将来临的傍晚，没有晚霞，只有渐渐晦暗的天空。

    “沈确！快躲开！快！”

    我还没反应过来时，急刹车的声音划破天际。我转身，周知芝就那样倒在血泊里。我看见人群变得越来越壮大，我听着周围越来越嘈杂，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拨打120。我跑过去抱住周知芝，她全身都软软的瘫在我的臂弯里。她气若游丝，我看见她开合的唇形，“沈确”，那是她在叫我的名字。

    从此以后，周知芝就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我的呼吸突然变得很困难，我开始不安和躁动，我抑制不住地颤抖。

    “沈确！沈确醒醒！”

    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陆医生。他的双手抓着我的手腕，眉头紧皱，看我的眼神好像有些担忧。

    “陆医生，周知芝呢，她在对不对，她现在在哪？”

    “沈确。你必须要面对。你不能一直活在自己造就的过去里。”

    “我没有！”我倔强道。虽然我明白他说的什么，但我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沈确。你看着我的眼睛。这个世界上，总有人会替她继续爱你。”

    “不可能！”我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沈确！她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我突然静下来了。陆沉说，周知芝不希望看见我这个样子。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呢？蓬头垢面，眼里布满血丝，邋遢破烂，又可怜兮兮。周知芝是那样爱笑爱闹，又注重礼仪礼节的人啊。我这样子被她瞧见了，是要生气好说一番我的。

    陆医生照常开了药，他说从今天开始，会仔细关注我的状况。晚饭时间，他果真按时来了，给我带了饭。从此后，日日他都来，照顾我的起居饮食，而我精神恍惚，时而清醒，望着窗外发呆，时而梦魇着，要不就是曾经的美好和周知芝的笑容在脑海里回放，要不就是她死的那一刻的黑暗和恐惧将我吞噬，然后，每一次都会挣扎着，在陆沉的呼唤声中醒来。

    “陆医生，请帮我催眠吧。”

    “沈确。你不要妄图总用这种方式在梦里见她。毕竟，人无法能动地控制梦的内容。如果可以，我一定会将所有美好的回忆都放进你的梦里。”

    “我知道，请你帮我催眠吧。”我依然坚定。

    很奇怪，这一次没有梦见周知芝。这一次是在儿时的福利院。我时常一个人坐在后院的大树下，看着眼前的朋友们玩，然后吹着风，直到风吹的我开始打喷嚏才肯回去。

    依旧是这样的下午，晴空万里，但风很大。春天总是这样，眼看着暖和起来，却还带有冬天的凛冽。

    我走到大树边，看见一个男生。比我看起来要大些，他望着远方，眼睛里充满了忧伤。他的眼睛很好看，很清澈，但是蓄满了泪水，却又倔强地不叫它掉落。

    我竟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我坐在他身边，掏出兜里的一颗糖给了他，我什么也没说，他突然就开始落泪，慌乱中，我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次催眠，是我自己醒过来的。陆医生难得的没有叫我。

    “沈确，感觉怎么样？”

    “还好。”

    “看来这次与往日大不相同。”

    “是的。这次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

    “是的。不瞒您说，我是个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我总喜欢坐在后院的树下。在我九岁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小哥哥，他好像很伤心。我刚刚，竟然梦见他了。”说到这里，我也觉得有些好笑。这么多年了，他早该变样了，可我却梦见了他。

    陆沉不再开口问了。因为他知道。

    他十六岁的时候，父母离婚，都不要他。他们说，他是个累赘。因为他的缘故，他们俩一直硬生生拖了十几年才离婚。陆沉已经长大了，自己也可以过的很好，但依然会觉得难过和失望。他一直都知道父母感情不合，待他也并不很好，可真正被抛弃的时候，他才发觉因为他，叫父母为难了这么多年，也彼此不幸了这么多年。

    他一个人走进福利院。他常常跟着父母做慈善，来过好多次。他最喜欢这棵树，是合欢树，会开粉色的小花。他在这里总能见到一个小姑娘，坐在树下，一坐就是一下午。他走过去，坐在树下的草丛里。春风吹过脸颊的时候，就会有难过一点点漫延着。小姑娘又来了，她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给了他一颗糖。眼泪就这样不争气地毫无预兆地掉下来。可他看见眼前小小的人眼睛里的慌乱无措。

    父母给了他很多钱，他用不到那么多。房子很大，却是空荡荡的。除了自己念书生活够用的，他捐了一些出去，剩下的，联系福利院，用于资助这里的孩子。他对这个小姑娘格外关注起来。从院长口中得知，她叫沈确。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资助她上高中，上大学。在得知沈确同班的周知芝追求好友风宇时，还请求风宇帮忙，叫周知芝关照沈确。

    想到这里，陆沉突然觉得，是否一开始，他插手这件事，利用风宇的关系叫周知芝和沈确当朋友，就是错的。如今，沈确并不知他是谁，更不知他所做的一切，却无比依赖周知芝，以至于周知芝的死，近乎完全要带走了她。

    陆沉看着她，心里无比酸楚。从最开始单纯的关注她，到什么时候他自己心里早就变了感情，他不得而知。只是知道，这个女孩子孤僻，倔强，一个人努力活在这个世界上，叫他无比心疼。

    这次的催眠，好像叫我心头轻松了很多。陆医生依旧开了药给我。他叫我试着想想别的事情，无关周知芝的，可我不知道，除了周知芝，还有什么事值得去想。

    我躺在家里的沙发上。这是我和周知芝一起租的房子，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们俩一起布置的。我们住进来的第一天，买了个小小的懒人沙发，随后陆陆续续搬进来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周知芝童心未泯，喜欢这些大熊娃娃。我抱着大熊窝在沙发里，眼泪不由自主地一直掉。

    从大学毕业，我的神经就不太好，总是失眠多梦，后来越来越严重，到白日里都无精打采。周知芝担心我，很多次提出去检查都被我拒绝了。周知芝为我费心很多，她还去买了可以舒缓神经的香薰，香气很淡，能够静人心神。她待我好极了，处处维护我，真的如她所说，一直陪伴我。我知道她有个喜欢的男生，叫风宇，可他不喜欢她。天底下竟然有人不喜欢周知芝这样好的人。但不知怎的，他明明不喜欢周知芝，两人却一直存有联系这么多年，搞的周知芝有次喝醉了酒，伤心哭诉了许久。

    周知芝是我的家人啊。我总想，这辈子，我会用尽全力对她好。我答应她去看医生。我们去了陆沉心理咨询室。诊疗完的那一天傍晚，夜色昏暗。周知芝问我晚饭吃什么，我说炸鸡。因为周知芝最喜欢吃炸鸡，我也喜欢。她去买炸鸡，叫我在路边等她。我站在人潮里，看着周知芝往另一堆人潮去。

    然后周知芝就喊了我。我转头时，她就倒在一片血泊里。夜色全暗了下来。

    周知芝给了我精神的养分，后来，她又救了我的命。我到底何德何能，能够承受她这么多的爱护。周父周母一夜白头，他们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可却因为我，没有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二人，可他们，竟也不怪我，这叫我更觉得活着的自己充满了罪孽。

    我点了香薰，抱着大熊，才能睡去。梦里，有周知芝，有周父母，有那个小男孩。

    一通陌生的电话打过来，是一个我素不相识的男生。我们约了在咖啡店见面。说来奇怪，我竟不怕他，总觉得他会吐露什么重要的信息。

    “您好，我是沈确。请问您是电话相约而来的人吗？”我试探着开口。

    面前的男人生的白净好看，温柔的笑容有一点像第一次见周知芝给我的感觉。

    “不必拘谨。我认识你很久了，你也不必怕我。”

    我尴尬地笑笑。

    “我是风宇。”

    这个名字从我的脑海中炸开，我抬头，仔细地盯着他。

    “很好奇吗？”他还是温柔地朝我笑。

    “你想说什么？”

    “周知芝。她并不是和你一样单纯无暇。”

    “你胡说！”

    “我知道你不想听。但这是事实。你知道她为什么和你当朋友吗？她明明有那么多朋友。因为有人委托我，要我请她帮忙照看你。”

    “委托？是谁？”

    “你也知道这个人。陆沉。”

    我沉默了。我知道陆沉待我不错，但我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做，更何况，我们相识不久。

    “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

    “沈确。破釜沉舟，方能触底反弹，你也该看清身边许多人。你大可不必迁怒陆沉，我和他相识十几年，若不是太明白他的性子，我也不会贸然来寻你。他的确不知情，也的确，待你极好。”

    “陆医生的人品我清楚。周知芝和你，怎么回事？你明知道她那样爱你。”

    说到周知芝，风宇肉眼可见地低沉下来。他的眸色淡了，就像火光熄灭一样。

    他叹了口气，说：“这件事，陆沉有错，我也有错，周知芝也有错。是我们太独断。周知芝喜欢我，我知道。可我大她五六岁，当时对她不过是小妹妹罢了。但我又答应了陆沉，要她关注你，所以我也利用了她的真心。”

    “人总是这样，明知道是错的，还是会为了一己之私这样选择。”我很平静，风宇的话，我并不是不信，但我接受地异常平常。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不自私的。我该说的都说了，我心里也轻松了。那就，再会。”风宇耸耸肩，假装笑的很轻松，可我看见，他眉头间有些苦涩，眼里也有些泪花闪烁。

    风宇走出店门，一阵风吹来，凉的叫人心头一颤。周知芝高三毕业喝多了后，来找他哭诉一番，她说再也不会爱他了，她太累了。她说，不答应他的要求了，沈确她自己来关心，从此与他没关系。她哭着走了后，风宇的心像是漏了一块，有风呼呼地吹进来。后来，周知芝死了。他迷茫了好几天，总觉得像丢失了心爱的东西一般。最后决定自己来找沈确解释一切，也是因为，沈确是周知芝用命救的人，他不能看着沈确这样丢掉自己的命，这样周知芝的拼死相救，就毫无意义了。这样做是否正确，他也不知道。但他觉得，一定要这样做才行，这样才能让沈确活下去。为了周知芝，也为了陆沉。

    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苦味蔓延开来。我揉揉眉头，仔细想着风宇的话。周知芝喜欢风宇，而风宇为了他的好友陆沉，请求周知芝关照我。所以一切的缘由，都是陆沉。我仔细想了想与陆沉的点点滴滴，理不清思绪。

    我起身，来到陆沉心理咨询室。

    “还未到复查时间，你怎么过来了。还是，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陆沉突然又紧张起来，把我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陆医生，我找你。”

    “怎么了？”

    “风宇是你的好友吧。他都和我说了。”

    陆沉听见我的话，突然慌张起来，手不小心碰撒了递过来的水杯。

    “你……都知道了。对不起。”

    “我知道你为我好。但为什么呢？或者，你是从什么时候认识我的？算上十五岁周知芝和我成为朋友，大概十年前？”

    陆沉摇摇头。“比这还要早。我已经认识你十六年了。甚至更久。你曾经说过的小时候见过的小男生，就是我。你给我糖的时候，你九岁，我十六岁。那一天，我父母离婚，都不要我。我去福利院，就遇见你了。在这之前，我已经见过你许多次。”

    “所以，一直暗中资助我的人，也是你？”

    我突然有些感动。原来这十六年来，竟真的有人默默关注我，关心我，可我这么久才知道这一切。

    “是我。抱歉这么久才告诉你。起初感恩你在我困境时的安慰，后来……”

    我看着他的眼睛，示意他说下去。但从他的灼灼目光里，我好像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后来，你和周知芝成为朋友后，肉眼可见地活泼开朗起来，我看着你参加活动，去福利院做志愿者，看着你毕业，看着你的照片，我发觉，我对你不一样。我当时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都是值得的。最起码，因为有了周知芝，你不再和过去一样，沉默寡言，无波无澜。”

    “可是现在看你的样子，你完完全全地依赖着周知芝，甚至她出事，你一度陷入精神错乱之中。我真的很抱歉。我总想，如果当初不这样做，周知芝与你毫无瓜葛，那你今天也不会生了病。”

    “不，唯有这件事，我很感谢你。周知芝对我而言，和我的生命一样重要。”

    “即使她最初目的不纯，你也依旧爱她吗？或许，她并没有那么爱你，你也不必总陷入自责和悔恨中，不用折磨自己。”

    “不论最初什么原因，这么多年，她待我的真心，我都看得见。哪怕她给我一分爱，我也会用一百分去爱她。你不明白她对我的意义。”

    “我怎么会不明白？你总在过去的周知芝的回忆里挣扎，你回头看看我啊，我也百分之百爱你，我爱了你十几年啊。”陆沉说到这里，流下两行清泪。他真的义无反顾，不计得失，毫无理由地爱了许多年。

    “陆医生，谢谢你。”

    “我从来不用你谢我。我只要你明白，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爱你，为了那些爱你的人，你也要好好生活下去。”哪怕不是和我，也要幸福快乐。陆沉在心里告诉自己。

    我回到家，我累极了，瘫在沙发上抱起大熊，渐渐睡去。梦里，周知芝出现了，她说，要我回去，不要再来找她了。

    “知芝，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突然我就放声大哭，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哭的如此撕心裂肺，好像这时候，我才明白周知芝是真的死了。

    我悲痛欲绝，一遍遍问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救我？客厅里空空荡荡的，没有回音。

    陆沉来的时候，我还坐在沙发上，蓬头垢面，满脸泪水。

    “沈确。”他走过来，抱住我。

    我感受到风一样的温暖，就像高一那年周知芝环抱我的那样。我就像池塘里抓住了一株浮萍，能够让我大口呼吸。我在陆沉怀里，痛快地大哭了一场。

    陆沉一遍遍地轻抚着我的脊背，轻声安慰我。

    “没事的，沈确，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一直在。”

    他的确一直在。在我知道和不知道的无数个瞬间，他都一直在我身边。

    陆沉今天做了许多饭菜，我也吃了很多，身体也有了力量。

    他带我去了墓园。周知芝的笑容还是那样灿烂。我一看见她，好像她在我身边。我带了一份她喜欢的炸鸡。

    “我尝过了。今天的炸鸡很酥脆。你一定喜欢。”

    “知芝，对不起，这么久才来看你。”我的声音开始哽咽。总归，周知芝走进了我的生命中，从此，我的人生变得不一样。

    “她会明白的。她希望看见你好起来。不然，她也不会托人到处打听，非要你来就诊了。不论初衷如何，后来，她是真心对你好的。”

    “我明白。谢谢你，陆医生。”

    日子开始过的有些像样了。这一切都明晰之后，我才有些能步入尘世之中来。

    我开始工作，让我变得忙碌起来，事情多了之后，让我无暇顾及其他。等到夜幕降临，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仔细回想过去。周知芝是爱我的，我也爱她。她希望我好，希望我能阳光积极的生活，她希望我能活着。我不能辜负她的牺牲。

    陆医生还是照常来看我。他每天变着法的做饭给我吃，为了让我多吃两口，还会讲笑话。笑话真的很不好笑，但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总会带有感谢地笑几声。我逐渐离不开他了。有一天，他有事没能过来，也没来的及告诉我，我竟没由来的心慌和恐惧，大半夜跑去工作室找他。也是那一天，我们在一起了。

    我想，人真的是很贪心，久居黑暗的人，习惯孤独，但自从见过阳光，就再也回不到那种黑暗的时期了。从前我一无所有，也不想着将其他东西据为己有，但在遇见周知芝之后，遇见陆沉之后，我也想拥有一切。但我同时非常害怕，因为我的贪心，上天会收回去这些东西。所以，我近乎疯狂的珍惜着当下，可能，这也是周知芝用生命教会我的道理。

    陆沉给我了一个盛大的婚礼。我把周知芝的照片融进项链里，戴在脖颈上。如果幸福降临了，那就一定要好好努力，不辜负这份幸福，也不辜负为了这幸福付出代价的所有人。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翻出来没用完的香薰。

    “陆沉，那个助眠香薰，也是你让风宇交给知芝的？”我眨着眼睛问他。

    “不是。这是周知芝在为你寻找名医的时候，听说到我，来找我询问你的情况，我给她的。”

    “这个真的有用吧？我每次都点着它才能入睡。”

    “心理上会有用，实际上，并没有多大用处。但是如果你喜欢它，它就有用。”

    我笑了，很轻松惬意的笑着。“陆沉，这么多年，谢谢你。我这样普通的人，我这样低到尘埃里的人，谢谢你来爱我。”

    “沈确。我本该爱你，我就是你的守护神。甚至，如果不幸我们没有结婚，那我只好不幸一点了。但你要幸福，你幸福，我就幸福。还好最后，上天对我仁慈。”陆沉眼含泪花，他这些年的隐忍付出，真的得到了回音。

    每个人都会遇见独属于自己的那份幸运。可能会是不同方式，但绝无例外。即使阳光能够多停留一秒钟，也是对你的偏爱。无论何时，都要勇敢接受命运，珍惜命运。就像沈确，二十几年的黑暗，总有天明时。而陆沉这么多年的坚守，也有答案。

    天亮后，各人又回到各人的轨道，逝去的人，或是活着的人，都有自己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