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一怔，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右臂。

    果然，当年演武场上被强弓震裂的旧伤处，此刻衣料已被深色血迹渗透，与肩胛处箭伤的鲜红交织，更显狼狈。

    接连的撞击与奔逃，早已让这处旧疾不堪重负。

    “死不了。”裴琰咬牙，声音却比方才更虚弱了几分。

    高热、剧痛、旧伤复发，铁打的身子也有些熬不住了。

    沈砚不再多言，只从那小牛皮囊中又取出一枚蜡丸，捏碎，里面是几颗深褐色的药丸。

    他不由分说，塞了一颗到裴琰口中，又取水囊递过去。

    药丸入口极苦，裴琰蹙眉咽下。

    一股辛辣之气直冲脏腑，随即化为暖流，竟让他翻腾的气血平缓了些许。

    沈砚扶着裴琰，让他靠坐得更稳些，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解开他右臂上早已被血浸透的衣物。

    之前为了照明和取暖，沈砚已用火折子和洞内寻得的一些枯枝败叶，在避风处生起一小堆火。

    此刻昏黄的火光正映着他专注的脸。

    “你……”裴琰想阻止，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有些不足。

    “箭伤之毒霸道，需尽快清创。你右臂旧伤若不及时处理，血气郁结，同样麻烦。”沈砚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他一手按住裴琰的肩膀，另一手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将裴琰右臂和肩胛处的衣料悉数割开，露出两处狰狞的伤口。

    肩胛处的箭伤边缘发黑，皮肉翻卷，而右臂肘弯内侧的旧伤，此刻也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沈砚眉头紧锁，从皮囊中取出另一种药粉，小心地洒在旧伤之上，又取了干净的布条，动作轻柔却异常迅速地为他包扎。

    他的指尖偶尔触碰到裴琰的皮肤，带着一丝冰凉，却让裴琰在剧痛中感到一种异样的……镇定。

    裴琰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如此狼狈地躺在自己最大的对头面前，任由对方处置自己的伤口。

    他无意识地低哼了一声，身体因疼痛而微微颤抖。

    沈砚动作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竟比平日里柔和了几分：“痛便说出来，不必强忍。”

    裴琰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声音，只是闭上了眼。

    沈砚处理完旧伤，又开始着手肩胛处的箭伤。

    他用匕首尖端，极其小心地在伤口边缘挑拨。

    “箭上应该有倒刺，或是碎裂的箭头残留。”沈砚低声道，“必须取出，否则毒血难清，神仙难救。”

    裴琰猛地睁开眼，冷汗已将额发浸湿：“你……可能做到？”

    沈砚抬眸，迎上他带着疑虑的目光，只淡淡道：“试试。”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十足把握，只有平静的两个字。

    却裴琰那颗因剧痛而躁动不安的心，因这两个字奇异地安定了几分。

    他看着沈砚再次低下头，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地在他伤口中探寻。

    豆大的汗珠从沈砚额角渗出，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落，滴在裴琰滚烫的皮肤上，激起一阵微不可察的战栗。

    裴琰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沈砚。

    此刻，他才发现，这个总是与自己针锋相对、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对手，在卸下所有防备、专注于一事时，竟也有如此……令人心折的一面。

    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挺直，薄唇紧抿，透着一股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坚韧。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裴琰只觉伤口处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传来，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找到了。”沈砚声音微哑，终于直起身，手中用布巾裹着几片乌黑金属碎片，额上满是汗水。

    他迅速为裴琰清创敷药，重新包扎。

    做完这一切，他才靠着洞壁坐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裴琰高热渐退，剧痛虽仍在，却已能勉强忍受。

    他意识有些模糊，只觉得沈砚专注的侧脸在昏暗的火光下明明灭灭……

    洞外，栈道塌方之处。

    搜救仍在紧张进行。

    卫恒仔细研究了现场遗留的数支黑色弩箭和塌方痕迹，箭簇样式奇特，非中原常见制式，且淬有剧毒。

    他结合裴琰和沈砚失踪前追击“跛脚帮凶”的路径，以及“一线天”峡谷的地形特征，初步判断出他们最可能坠落的区域，以及下方存在洞穴的可能性。

    他迅速将自己的分析与推断禀报给带队的李博士和随后赶到的周夫子，并提出了更具体的、分区域搜寻并尝试从峭壁上方垂降探查的搜救方案。

    官方的搜救行动则显得缓慢。

    此处涉嫌皇家苑囿，地形险峻复杂，又缺乏专业的攀援工具，加之天色渐暗，不宜大规模夜间行动。

    言子玉急切催促官方增援，同时密令忠勇伯府动用京畿势力，火速寻觅熟悉山形的猎户及擅攀援的江湖人，全力搜救。

    徐静则白着脸，寸步不离李博士与教习们设立的指挥点。

    任何风声传来，他都立刻上前追问，双眼布满血丝。

    山洞内。

    裴琰伤势稍缓，洞内火光也稳定下来。他与沈砚相对无言，气氛依旧有些凝滞。

    “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裴琰终于开口，打破沉默。

    他声音依旧沙哑，但已不像之前那般虚弱。

    沈砚目光投向摇曳的火光，淡淡道：“冲着你我二人，或者说，冲着我们正在查的东西来的。”

    裴琰皱眉：“你是说，‘画皮案’的跛脚帮凶，以及他背后的人？”

    沈砚点头：“那跛脚帮凶，我曾在卷宗中见过类似的描述，与西域某个以制毒和豢养毒虫闻名的隐秘部族有关。此次箭上之毒，与那部族的手段，颇有相似之处。”

    裴琰心中一动：“又是西域？你倒是对西域之事涉猎颇深……”他问出这句话，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和审视。

    沈砚手上动作未停，只是在整理之前用过的药材和布条，头也未抬，只淡淡道：“书院藏书阁中，记录此类偏门的医书杂谈亦有不少，平日翻阅，略知一二罢了。况且，明堂那些伤损图谱看多了，对毒理损伤，总会有些心得。”

    裴琰闻言，眉头微蹙。此人看的书，当真驳杂得可怕。

    “裴兄出身名门，于朝堂之事、军阵之法，想必了如指掌。”沈砚忽然转过头，目光清明地看着他，“依你之见，今日伏击我等之人，除了那跛脚帮凶的同伙，是否还有……其他可能？”

    裴琰闻言，心头一凛。

    “你的意思是……”裴琰声音有些干涩。

    沈砚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火堆：“我只是猜测。毕竟，能在这皇家苑囿布下如此杀局，又对我们行踪了如指掌之人，绝非寻常匪类。”

    洞内再次陷入沉默，只余下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无论如何，”裴琰定了定神，声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稳与决断，“我们必须尽快想办法离开这里。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沈砚“嗯”了一声，目光转向那被巨石封堵的洞口：“明日天亮，再仔细查探。此洞既然天然形成，未必没有其他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