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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碎无欢2
发布:2025-09-13 09:37 字数:9647 作者:天阅短篇
    我所爱之人,竟是在上神明?

    看到我没有丝毫惧怕,他才继续说,「亦是你的夫君。」

    夫君二字,将我所有思绪拉回。

    然而短暂的兴奋过后,只余下这几个月的苦涩,我红着眼眶问他,「你不是神明吗,为什么不救下阿弟?」

    「神明不能干涉人界之事,只能救百姓于危难之间。」

    「既如此,当初又何必来招惹我!」

    张单垂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是,想让你快乐。」

    「那你为什么不早些带我离开?为什么要将我留在周绎身边?」我埋在他肩颈,哭得不能自已,「你可知你不在,我有多想你…」

    9.

    半月后,城郊茶馆。

    「你听说了吗,新皇刚登基不足半年便暴毙而亡了。」

    我手一抖,滚烫的热茶淋在手上,我用发红的手揪住那人的衣裳,话未出口泪先落,「你方才说,谁死了?」

    阿晟怎么可能死呢,他才十三岁…

    我疯了一般摇晃那人,「你说啊!谁死了!」

    「疯子!」

    茶馆里的人陆续跑了出去,唯有我伏在地上,哭得悲恸。

    指甲在地上抓出血痕,飞雪越过门楣,「周绎,我定让你血债血偿!」

    太师府。

    我褪去衣物,突如其来的凉气几乎渗透骨血,我攀上风律的脖颈,眉眼间散发着妖娆,「风太师觉得,小女子生得如何?」

    风律喉头滚动,灼热的大手将我按在床上,「周夫人这是,在勾引本太师?」

    我轻笑道,「我只是想借风太师的光,做这花寂的皇后罢了。」

    早在我回京后第一次见阿晟,他便说过,整个花寂唯有两个人值得他信任。

    除了我,便是太师风律。

    阿晟死前曾留下禅位圣旨,我便赌那圣旨上写的是风律继位。

    他抓住我抬起的手,「可以。」

    看来,我赌对了。

    出乎意料的,他竟扯起一旁的被褥盖在她身上,「天冷了,切莫着凉。

    「皇上曾对我说,若他出事,便让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你,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他眸中的情欲早已一瞬湮灭,只余下浩然正气,「若你想做皇后,那这花寂皇后之位便是你的。

    「你想做的事,我绝不阻拦。」

    风律开门而出,冬日的风透过未合的门缝卷灭了房间内唯一的烛火。

    我掩面,到底没能捂住满眼的泪。

    阿晟…姐姐对不起你。

    不日,风律继承皇位,改名萧律。

    封后大典,我一身华服,端庄华贵,浓妆盖住了我所有的情绪。

    我立于万阶之上,接受百官跪拜,眸子却始终冷冷盯着台下的周绎。

    是夜,我端着一碗粥去往御书房,「若你不改姓萧,如今花寂便姓风了。」

    「萧家于我有救命再造之恩…」他抬眸盯着我,「故,周绎必须死。」

    我淡淡笑着,没有说话。

    倘若萧律亦想让周绎死,那我便没有什么顾忌。

    行刑场。

    我立于阁楼之上,垂眸望着周绎。

    「岁岁!」他四肢被缚,唯有身体扭曲挣扎,绳子的另一头正拴着健壮的马匹。

    只需轻轻挥鞭,他顷刻间便会五马分尸。

    「岁岁,我是周绎,是你的夫君啊…」

    望着这张曾爱过五年的脸,我心中缓缓漾出真正所爱之人霁月清风的模样。

    区区周绎,怎能与他相比。

    「你错了,我的夫君名唤张单。」我悠悠摆手,鄙夷道,「周绎,黄泉路上你且走好,别忘了向万千冤魂赔罪。」

    我转身,离开了阁楼。

    「孟姑娘,」萧律立在猎猎风中,直至周绎凄惨的叫声戛然而止,他才继续说道,「如今周绎已死,你若不想继续做这皇后,我可以送你离开。」

    我抿唇不语,良久才摇了摇头。

    他并未过问原因,「林城昨日上奏辞官,我已应允,林夫人进宫同你告别,现下正在坤宁宫。」

    雪依旧未停,宫墙之上盖了厚厚的雪,可这纯白的雪下,不知埋了多少人的命。

    坤宁宫。

    「姐姐,林都尉为何突然辞官?」

    陈绘裙的手伸向小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与阿城成婚六年却始终未有孩子,所以决定回他的祖宅休养身体。」

    我曾听闻,林城乃明卿城人氏。

    他在花寂做官多年,精明能干,萧律深谙驭人之能,如何肯放他回去。

    似是看穿我的心思,陈绘裙道,「阿城答应皇上今生再不入官场。」

    我点点头,「官场污浊,如此也好。

    「姐姐何时启程?」

    「明早。」

    自我入京,也唯有陈绘裙一个好友,一时间竟有些不舍,「姐姐到了,定要时常给我写信。」

    「那是自然,」她眸光明明暗暗,终是问道,「周绎已死,妹妹还要做皇后?」

    我摩挲着凤印一字一句地说,「我真正想做的,是焚尽花寂城。」

    神明救百姓于危难,那我便将全城百姓置于危难之中。

    这样,便能再见他一面了吧。

    10.

    城楼之上,我换上从前的农家女装扮,遥遥望着滚滚黑烟。

    一阵风刮过,身前赫然站了个人。

    我噙着一抹苦涩的笑,「你终于肯来看看我了,张单。」

    他愤然不语,转身施法灭各处之火。

    紧随其后的人看张单早已没有余力应对,便悠哉地坐于他身旁,「张单,你无法干扰人类生死,何须如此费神?」

    「我知道,我改变不了结局。」他甚至未曾扫视那人一眼,「可我是地方保护神,佑一方百姓,即便早已知晓结局,也要挡在他们身前。」

    「众生之命,究竟有什么值得守护?」 他凝视张单,又问,「你只是一届小神,担不起这么多人类的因果,你就不怕天帝将你从神籍除名?」

    「小神又如何,小神亦能救黎民危难!」

    张单的法术尽数从体内冲出,在花寂城上空游离,最终织成一张金网压了下来。

    飓风兀起,一身素袍猎猎作响。

    我立在他身后,忽然想起周绎说自己曾身在神坛。

    我想,他一定未曾见过真正的神明吧。

    那样圣洁,不惹半点尘埃,怎能是一介凡人可以比肩的。

    那人怔了半晌,终转头离开了城楼,「魔君交代之事我未办成,自去领罚。」

    全城火势尽灭,张单回身定定望着我的方向,一双灰暗的眸子陡然落入我眼中。

    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似是意识到什么,我捂着嘴却没能堵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你的眼睛…」我嗓音发颤。

    「从前受过伤…」

    「你骗人!」我痴痴的望着他,泪眼婆娑,「我的眼睛是你给我的,对不对!

    「张单,我受不起…」

    人人仰望的神明,怎能为我挖去眼睛。

    我这样庸凡,哪里值得。

    他摸索着捧起我的脸,「岁岁,在你面前我并非神明,只是个爱慕你的人罢了。」

    他突然怔住,又微微一笑,「我的岁岁,从未变过。」

    看来,他已经知晓全城百姓无一伤亡。

    我放火时,亦派人救出了被困的百姓,还给了他们一些安家费。

    「你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我记得,他本是极爱笑的,可自入京都的数次见面,他几乎从未笑过。

    「我时刻都在思索,该如何救赎你。」

    我眨了眨眼,泪便不受控制地落下来,我不该入京都。

    或者,更早以前我就不该救下周绎。

    时至今日,已没有谁能救赎我。

    他柔声道,「岁岁,我必须要走了。」

    11.

    我醒来时已回了坤宁宫,不远处的桌案竟坐着个陌生的老头。

    「你醒了,孟欢岁,」他合上无聊的书,抬眸望着我,「我乃张单好友地神,此次前来是为了拿回他的眼睛。」

    听到张单二字,我连忙赤脚下床,「张单呢,他去了哪里?」

    见他为难,我不再追问,「这双眼睛本就是他的,拿走便是。

    「我和他,还会再见吗?」

    「不会了。」

    三个月后,坤宁宫。

    「娘娘,春日风大,我们进屋吧。」

    我拢了拢披风,这一路的风确实太大了,将夙昔旧事吹得支离破碎。

    我拜完神便被冬竹搀着回主院,「娘娘,其他人都是拜菩萨,怎您却偏日日要拜灶神呢?」

    身后感应到异样的气息,我顿住脚步,仔细聆听佛堂内那抹熟悉的声音。

    可最终,唯有风声而已。

    「天下神明皆在尽力守护着我们,拜哪个神又有何所谓。」

    冬竹似懂非懂地应了声。

    「娘娘,林夫人又来信了。」

    我摩挲着手中的玉簪,「念吧。」

    冬竹清了清嗓子,「大夫诊断我已有两月身孕…妹妹,你近来可好?」

    冬竹念完便在一旁磨墨,我熟练地从案边抽出宣纸,悠悠下笔。

    ——一切安好。只是我曾落魄,也曾幸福,但往后的日子,我什么也不剩了。

    正值午后,阳光从窗子投在我身上,暖洋洋的。微微闭眼,恍若跌入梦中,见到久违的故人。

    可故人早在荒唐的冬日一一离去,唯有我在黑暗中继续飘零。

    那短暂的光明是神给予我的施舍,后来我年年跪拜,却再未遇过神明。

    张单番外

    12.

    我与孟欢岁的相遇,远比她以为的更早。

    那时暖风宜人,天下还算安定,唯魔族躁动,四处残害百姓。

    打斗间,我不慎将指血落在从妖族淘来的玉锁上。

    随着‘啪嗒’一声,岿然不动的玉锁开了。

    于神明,一滴指血一百年修为。

    我在灶神庙后面的小屋里研究了半年,也没能让玉锁吐出我的修为。

    吱呀——

    我伸长脖子朝门口望去,这小屋年岁颇久不遮风挡雨,谁会到这里来?

    「公子别怕,我们到了。」

    女子将背上的浑身是血的男子放在草堆上,我这才看清她似乎是个盲女。

    「孟姐姐,这里好黑我好怕。」

    她将七岁的孩子抱进怀中安抚,「阿晟别怕,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灶神爷会保佑我们的。」

    灶神爷?

    我变出面镜子照了照,生怕哪日真长出白花花的胡子来。

    「唔—」

    草堆上的男人痛苦的呻吟,她连忙向着身后问道,「周公子无事吧?」

    男人没有回话,反抽出袖口的短刃架在她脖子上,「你是谁?」

    「我叫孟欢岁,受救命恩人之托保护你和这位叫阿晟的小公子。」

    说完她下意识去摸脖颈的凉意,尽管男人收得很快她仍割伤了手指,我看着那丝血出其不意地飞进了玉锁里。

    又是‘啪嗒’一声,玉锁再次锁住。

    空气有一瞬地停滞,随后是我险些震塌自己神庙的吼叫声,「这该不会是把吸血的妖锁吧!」

    「此物唤锁情,由千年狐心炼制而成。若男女之血融于其中,则此二人至死靡它,相互纠缠,直至一方化为枯骨。」

    听到树妖的话,我微微蹙眉,这比想象中还要大事不妙,「神明亦如是?」

    「三界灵体,无谁可破。」树妖将玉锁递至我身前,「除非,锁情碎裂。」

    听到破解方法,我身旁的地神咋舌,「这么简单?我倒真想看看平时不着调的灶神,爱上人界女子是何模样。 」

    我狠狠踹了他一脚,这老头儿,就不能盼着点我好。

    后来,我与其他地方保护神穿梭在城中各处,凭微薄的俸禄与法力救百姓。

    花寂当铺,我望着手中的玉锁,心一横便当了出去。

    树妖所说未经证实,我亦未曾与孟欢岁有任何纠葛。可如今,玉锁换来的钱却可以救活大批百姓。

    思及此,我眼前竟闪过那个怯怯的女子。

    不知她带着一伤患一孩童,该如何在乱世中生存。

    灶神庙,我如小偷般朝草屋窥视,尽管人类根本看不到我。

    不过半年,小屋便已被修缮,隐约还能看到缕缕炊烟,那个叫阿晟的孩子正伏在桌上大快朵颐。

    看来过得不错,我一笑便离开了。

    花寂城政通人和之时已是两年后,我回到久违的灶神庙栽进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神明鲜少做梦,可那日我却做了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到看尽了某个人泥泞的半生。

    13.

    如墨夜色。

    窗纸上映着细长的身影,长鞭挥下,万籁俱寂中传来凄厉惨绝的叫声。

    我愤怒地踹开门甩袖拂灭煤灯,将男人打得鼻青脸肿丢了出去。

    孟欢岁握着防身的匕首,「若要买男女之欢,今日太晚了,烦请公子明日再来。」

    我身侧的指尖微颤,早在两年前离开灶神庙时,周绎就已成为不记前事的痴儿。

    而她便是以这样的方式养活了一个痴傻之人与一个八岁孩童。

    对了,周绎。

    我若贸然现身,必惹得附近之人对她更多猜忌,附身周绎是个两全其美的计策。

    周绎蜷在床上,双手死死捂住阿晟的耳朵,「孟姐姐说不要听,不要听…」

    我蹙眉,「少了一魂?」

    丢失的魂终会循着肉身找回,在此之前,我便用周绎的身份护她安稳。

    我向他伸出手,「周绎,你愿意吗?」

    周绎抬起头,剑眉之下的眸子带着不谙世事的光,可他抬起手,低低呢喃,「保护孟姐姐。」

    我将她抱起,给她治伤。

    她委屈地伏在我肩头哭时,这具身体的心正一刻不停歇地急速跳动。

    我分不清,究竟是我的心在跳,还是周绎的。

    第二日清晨,阿晟拽住我的袖口,「周大人,如今你身体恢复,如何不打算复兴我萧氏皇族!」

    我生无可恋地掏了掏耳朵,这个半大的小不点儿怎有这样旺盛的精力,在我耳边说了三个时辰。

    我伸出两只手将阿晟的小脑袋摆正,「花寂无人在意谁做皇帝,如今百姓生活平稳,为何要打破这样的局面?」

    阿晟气愤地打掉我的手,高挺的鼻子仿佛要喷出火来,「周绎,你是我萧氏皇族的太尉,怎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俨然一副太子殿下的架子。

    「小家伙,气性还挺大。」我按了按他的头便要离开。

    阿晟拦住我的去路,一张小脸认真得过分,「我只是想拿回本就属于萧氏的东西,有错吗?」

    我忽然想起初升神籍时,天下刚分割七地,而花寂本是百姓最富足的城。

    于是迎着夏日初上的朝阳微微一笑,「你的父皇可有告诉你,花寂本不姓萧?」

    阿晟挺直的脊背有一瞬松弛。

    14.

    从那日后,我们三人在木屋里,安然过了许久。

    直至魔族以阿晟的性命威胁,我只能任由魔气侵入身体。

    再醒来时我已被迫脱离周绎肉身,在地神庙内。

    「老灶,你也该胡闹够了,」地神眼中早已没了当初想看热闹的玩味,「今日若不是我,你已葬身魔族之手!」

    「多谢。」我起身动了动快要散架的神体,「在肉身中法术受限,不然我早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张单!」地神愤怒地吼道,「还不明白吗,你是因为孟欢岁才险些…」

    地神没有再说下去,庙中一片死寂。

    孟欢岁为救周绎性命独自前往深山,可小路坎坷难行,哪里是盲人可以去的呢。

    我将她救回,取出她手中紧紧握着的药引,而后坐在床边轻轻勾勒着她的眉眼。老头儿说得对,人神有别,我终有离开的一日。

    若没有我,往后她面临这样的危险又该如何。

    千年默契,地神一下便猜到我心中所想,「孟欢岁先天无眼,治不好的。」

    「她没有眼,那我便给她一双眼。」

    地神震惊道,「什么?」

    我垂眸,遮住满腔爱意与怜悯,「我要将自己的眼睛送给她。」

    神明失眼后无力救助人类,积攒功德缓慢,则升职无望甚至可能会被褫夺神籍。

    地神愤怒的拿出刚在人界找到的锁情,「张单,你是因为它才对孟欢岁情根深种,那我便摔了它!」

    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锁情碎裂成渣。

    我忽得想起,前几日我们打水仗时,阿晟抹了把脸上的水,指向天空,「孟姐姐快看,有彩虹。」

    可她哪里看得见呢?

    意识到说错话的阿晟连忙捂住了嘴。

    她微微一笑,似是早已习惯,「彩虹是什么,我从未听说过。」

    我只觉心中咯噔一下,「彩虹多出现在雨后,它五彩斑斓,横跨半个天空。」

    她微微仰头,仿若能看见般盯着天空,「一定很美,真想亲眼看看啊。」

    没等我说话,她便摸索着回到岸边双手合十向着夏日跪下,「太阳啊,求你让我看见吧,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我笑道,「哪有人向太阳许愿的。」

    能比我的灶神庙还要灵?

    我抬手摘下自己的眼睛,轻轻说道,「我爱她,我想她平安,想她快乐,想她看见天边的彩虹…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志,与那狐心炼成的玉锁并无半点关联。」

    她醒来后,立在我身前坚定地说,「阿绎,我们成婚吧。」

    我真的想用这副躯体多陪伴她几日,想用这双眼睛再多看她几眼,「好。」

    15.

    可是,美好向来短暂。

    我眼前一片漆黑,不过走两步,就碰倒了自己的香炉。

    原来,她从前这样不便。

    「既周绎一魂已回肉身,你便忘了她罢。」

    我闭上眼,打开神识,看到地神无精打采地捡起香炉,又将每根香火插了回去。

    想来,这几年他没少为我操心。

    「老头儿,」我弯下腰,向着地神深深鞠了一躬,「多谢相助。」

    他悠悠给我倒了杯茶,「萧氏在位时曾在皇宫修了暗道,此次宫变未殃及多少平民百姓,你大可放心。」

    不等我回话,他又道,「周绎材优干济,方正贤良,是个好人。」

    地神唯有说话小心翼翼时,才这般文绉绉的。

    我又岂能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我打开神识凝视着远方周绎向孟家策马狂奔的模样,终是睁开那双灰色的眸子。

    「倘若她快乐,我又有何不放心的。」

    临走时地神顿住脚步,轻叹一口气,「如今你端坐饮茶的模样与从前判若两人,但我还是更喜欢从前的张单,活跃好动,快乐风趣…」

    可是,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随着孟欢岁回京,附身死士,看着她日日在太尉府对着周绎翘首以盼。

    不久后我借地神之眼前去天界述职,魔族对我多加拦阻,再回来时,她已被折磨得破碎忧郁。

    我给她指路,让她离开花寂。

    但…

    「老灶!」地神鲜少这样火急火燎地来寻我,「孟欢岁…」

    我腾地站了起来,「岁岁怎么了?!」

    「孟欢岁折返京都,去了太师府!」

    怎么会,她不是拼命想逃离吗?

    地神看了我一眼,才继续道,「她和太师…成婚了。」

    我眉头拧在一起,「成婚?

    「她与花寂太师素不相识,如何成婚?」

    地神叹气,「萧晟死了。」

    我一颤,「你说谁,谁死了?」

    地神没有应答。

    怒气哽在喉间,空散的眸子里缓缓淌出两行泪,我不必想便知道是谁杀的。

    所以,她便是要以自己的方式为孟欢回与阿晟报仇吗?

    周绎已然疯魔,绝不能让她将自己置于危险中。

    「老灶,别再参与人界之事,」地神挡住我的去路,「若因你扰乱人界秩序致无法挽回,不止她,所有与你们有关的人都会立刻死去。」

    我攥紧拳,最终拂袖回了灶神庙。

    我做了千年神明,快活肆意、救人水火,唯有这几日,开始无比怨憎神明的身份。

    16.

    孟欢岁为见我,假意火烧花寂城。

    经此一事,我附身人类,擅动凡心终再瞒不过天界。

    我被扔进洗髓池,洗去了所有与她相关的回忆,还有…我对她不可抑制的爱。

    靠着最后一丝意识,我以天界露水为她造了双眼睛。

    「张单你疯了,」地神气得胡子抖了抖,「为了孟欢岁,你要散尽功德么!」

    她魂魄无目,故轮回的每世注定眼盲。

    而这双眼睛,会不断吸噬我的功德以保证视物。

    我无力地笑笑,「老头儿,待风波平息,便将眼睛给她送去,求你…」

    即便我永不升职,也能以灶神之名维护百姓,可她不能生生世世留在黑暗里。

    我的岁岁那样美好,定要看尽这世间所有良辰美景。

    ……

    某日,皇宫佛堂的蜡烛引燃了幡条,我一转指头火便灭了。

    准备离去时,却恰巧看到我的神像。

    竟然会有人将灶神像供奉在富丽堂皇的佛堂,我差点就感动哭了。

    不行,定要拉老头儿过来炫耀一番。

    此后我偶会经过坤宁宫,那个盲女皇后总躺在树下,不知在想什么。

    一晃已是三十年后。

    我抓住地神执棋的手,「皇宫有失火!」

    老头儿不满地喋喋不休,「失火你拉我来做甚…」

    坤宁宫里,摆着整齐的柴垛,熊熊火光里躺着盲女皇后的尸身。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有人会火葬自己呢,真是个奇怪的人。

    不多会儿,黑白无常便勾着她的魂魄从我身旁经过。

    她如晨露般的目光始终痴痴地落在我身上,直至我们再也望不见彼此。

    腰间被妖气修复好的玉锁陡然破裂,叮铃哐当地落在地上。

    我的心犹如落在水面起起伏伏,「老头儿,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地神止住絮叨,再也没有说话。

    算了,神生那么长,我总会想起的。

    我转身,滑稽地朝着另一边跑去,「京都西边有百姓受难,老头儿快走。」

    「来了!」

    周绎番外

    17.

    自那场宫变,一切都好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初始是萧晟告诉我,他不想复国。

    我抬起头,恨铁不成钢道,「殿下,难道您忘了先皇前几日如何惨死,如何嘱托您一定要复兴萧氏皇族吗!?」

    「前几日?」他蹲下身试探性地问道,「周绎,这六年种种你当真忘了?」

    六年?

    我愣住,整个人一瞬恍惚。

    这才发觉,眼前的人虽是萧晟,却早已不是七岁模样。

    头疼。

    我捂住头努力回想,终是一片空白,就好像被人凭空挖走了一段记忆。

    这让我没由来地恐慌。

    我扶住萧晟的肩,「告诉我,这六年都发生了什么?」

    在他的口中,我性子完全颠覆,成了幽默风趣,深爱…孟姑娘的人。

    他言之凿凿,「周绎,你是孟姐姐的夫君。」

    我听完阿晟的话沉默半晌,良久才说道,「这绝不可能,殿下所说之事绝不是臣会做的。」

    我知萧晟没必要说谎,只得攥住手中的信物,「即便是真,殿下也不该被这些事磨平心志,先皇之命臣绝不敢忘,花寂皇位也只能是你萧晟的!」

    字字句句,刚正不折。

    我抛弃孟欢岁,率兵从暗道攻入皇宫。

    期间有士兵将宫女拉入假山之后行不轨之事,我本想靠近训斥,可那女子的凄惨的哭喊如同一根引线。

    我顺着线走去,乍然惊出一身的汗。

    那被自己遗忘的、痴傻的两年里,孟欢岁房内几乎每夜都会传来这样的声音。

    而她第二日回家便会拎着一块猪肉,笑着让我与萧晟多吃一些。

    我仍旧不记得自己如何与她成婚,又是如何情深不已,但仅这些恩情便足以让我用一生偿还。

    18.

    将她接回京后,我总藏在暗处观察她。

    有时,我远远望着她与萧晟交谈甚欢,竟也微不可察地勾起唇。

    从前阿爹为博妾室开心,将我活埋进深山里,尽管之后他悄悄折返将我挖出。

    但那种绝望,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故我离开周家,步步如履薄冰地爬上太尉之位,在尔虞我诈中,我已经不记得上次笑是何时了。

    倘若问我这二十多年最开心的时光,莫过于与她住在一起的那两年而已。

    只是我不懂,这种情感究竟是什么。

    花寂旧臣都尉林城与其妻子陈绘裙两情相悦,是城中佳话。

    我放下配剑问他,「爱,是什么?」

    「爱分为很多种,可以是放手,」林城的眼如刀子一样望着我,仿若能剜开我的心,「亦可以是占有,见仁见智罢了。

    「怎么,周大太尉和夫人吵架了,要来我这寻安慰?」

    炉子里火星迸溅,我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我不知自己对她究竟是感激还是…」

    「这有何难,」林城柔和地笑了起来,眼尾的霜雪融化成水珠,这副摸样和军营里的他有天渊之别。

    「你若对那人时常想念,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觉得弥足珍贵。

    「虽偶尔吃醋、吵架,却还是会不惜一切地护她平安快乐,那你便爱她。」

    我终于,真正相信了萧晟,相信我曾那样深爱着孟欢岁。

    可孟欢岁却不再爱我,她说,「你将他还回来,好不好?」

    恐惧再次钻进身体。

    当初决绝地离开周家,是因为我笃定,权力、地位抑或钱财,我都唾手可得。

    唯有她,在我身边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19.

    除夕将至,天色虽暗,街上仍车水马龙。

    酒楼,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痴傻的那两年我尚能将往事悉数记起,可唯有与孟欢岁相爱的四年,我就如同被夺舍般一片空白。

    即便被夺舍,我才是周绎,才是先结识她的人。

    见不得光的东西,用我的躯壳,夺我所爱的女子,甚至让自己成为他的替身!

    砰——我手中的盅碎裂成渣,扎进手心,血涌如柱。

    酒楼内人声鼎沸,无人注意到我的异样。

    他们仍聚在一堆,谈论周家二公子经商有道的美名。

    一醉酒男子悠悠道,「各位只听过周家二公子,却不知周家大公子更值得说道。」

    我偏头侧耳,想听听他人对我如何评论。

    「周家还有大公子?」

    「可不就是曾名极一时的周太尉吗?如今圣上复国,他功劳甚高。」

    「周太尉回京时带了位女子,那女子生得花容月貌,尤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让人看着便心中喜悦,但你们可知这女子曾是做什么的?」

    又是醉酒男子,我蹙眉回头,这才发觉我认识此人。

    他是从前孟欢岁的常客,李松。

    我阴鸷轻笑,转过身仔细地将手掌中的碎渣一一拔除。

    皮肉翻出,血丝飞溅,我却始终未吭半声。

    「她一介女流,能做什么?」

    李松神秘歪过头去,酒后脸上的潮红更显淫贱,「妓。

    「一块碎银便能睡她一夜,那滋味…」

    我起身,自他们身旁漫步而过,眉眼随着步伐一点点阴狠。

    身后是阵阵讽刺嘲弄的笑闹声。

    行至门前时,眸光早已沉沉冷戾,我顿住脚步朝护卫开口,「杀。」

    20.

    那天,我杀了很多人。

    没有谁,能辱我所爱的女子。

    但孟欢岁并不领情,她开始害怕我,甚至想要逃离太尉府。

    孟欢回身上尚带着清晨的冷气,言语中却没了少年的莽撞,「我要带她走。」

    我挑眉,「哦?凭什么?」

    他踌躇半刻抬手横剑,一颗蓝宝石赫然摆在我眼前,「周绎,你欠我刘家的恩情,该还了。」

    我记得这个物件。

    十多年前,我在刘府做下人,偶在丞相府撞破其杀人后被栽赃入狱,助我渡过难关的,正是当时的刘侍郎。

    我便将从周家带出的蓝宝石赠予他,「刘侍郎之恩,我必会相报。」

    只是后来,刘侍郎不听我的劝阻以致满门抄斩。

    我忽然笑了起来,孟欢回最是厌倦朝堂纷争,向往江湖。

    可最终,他却还是拿出这层身份。

    「是你啊,刘延。

    「我与刘家早已两清,不然当年凭你七岁之躯如何能从刑场逃脱。」

    孟欢回一颤,「什么意思?」

    我缓缓压下他手中的剑,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花寂虽已姓萧,但朝堂与江湖联姻之事,仍要继续。」

    「若我不娶呢?!」

    「由不得你,」我拂了拂他的肩,贴近他耳边狠厉道,「想带她走,妄想。」

    我离开时,听到身后拔剑的声音,紧闭的唇勾起一抹阴森的笑。

    借此机会,我杀了孟欢回。

    我本以为她再也没办法离开我,可那个死士却诡异地打晕了我。

    再醒来,萧晟已然等了我许久,尚还有些稚嫩的脸庞显露出帝王的威严。

    「孟欢回,君二酒楼,山舆县…周大人可别忘了朕才是花寂的皇帝!」萧晟嘴角颤抖,「你杀的是朕的子民!」

    我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般狂笑起来,「萧晟,没有我,你如何登上皇位?

    「他们辱岁岁,生出不该有的妄念,难道不该死么?」我上前,癫狂地看向萧晟,「你不是也将她视作亲人吗?」

    他垂眸缓缓摇头,「孟姐姐,从不是自轻自贱的人。」

    我恍惚愣了一瞬,而后抽出短刃朝他心脏刺去,「萧晟,你凭什么觉得,你比我更了解孟欢岁。」

    21.

    我未想到,再见到孟欢岁是在封后大典,她摒弃温和的眉眼,发狠地盯着我。

    我知道,她会不惜一切杀了我。

    我们,再回不到从前。

    临死那刻,身体被撕裂。

    我忽地想起初夏的清晨,我粘着她,左右摇着她的小臂,「孟姐姐,我要吃鱼…」

    她拍拍我的头,嘴角绽开,无神的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好,阿绎乖。」

    那时,我真的太快乐了。

    就让时间,永远永远停在那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