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四旧，明天送县里统一销毁！”

    雪梅攥着图书馆设计图的手指节发白。图纸上特意留了文物陈列区，铅笔标注着“矿史教育角”。周阳明的拐杖突然重重杵地，金属撞击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七九年在前线，我们连在猫耳洞里还办过战地博物馆。”

    “周阳明同志！”干部扶了扶眼镜，“别忘了你档案里还有条’战场违抗军令’的处分！”空气突然凝固，雪梅看见男人臂上的绷带渗出血丝——那是昨夜他偷偷下井加固巷道留下的。

    二丫就是这时冲进来的。小丫头脸上挂着泪痕，手里攥着半块高粱馍：“叔叔，能不能用我的压岁钱换这个铜印？”她踮脚把五分硬币放在铁匣上，“这是俺攒着买《十万个为什么》的”

    穿的确良衬衫的妇女们不知何时围住了吉普车。她们胳膊上还沾着校办工厂的粉笔灰，手里举着扫盲班结业证，像举着面面盾牌。王富贵突然扯开嗓子：“乡亲们！工作组要断咱们的图书馆！”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惊得干部倒退两步。老支书烟袋锅敲在吉普车引擎盖上，溅起串火星：“七九年分田到户的文件，也是你这红头文件说的！”他颤抖着掏出个小本本，“去年县里发的《关于发展乡镇企业的若干意见》，需要我念给领导听？”

    僵持中，雪梅默默解开红头绳。当她将铜印拓在《技改项目申请书》的空白处时，战国云雷纹与现代公章奇妙地重叠。周阳明的体温突然贴近，伤臂撑住桌角：“矿务局专家下午到，带了两台瓦斯检测仪。”

    转机来得比钻机轰鸣更令人措手不及。当省报记者从吉普车后备箱搬出相机时，公社干部的脸色突然春风化雨：“没想到咱们松树沟还有这样的文物保护意识！”他亲自把铁匣捧到镜头前，“改革开放既要物质文明，也要精神文明嘛！”

    暮色中的技术研讨会在新教室召开。城里的专家用粉笔在黑板上写满公式，二丫瞪大眼睛临摹那些β和γ符号。周阳明单手旋开军用水壶，忽然碰了碰雪梅的手背——壶里装的是提神的浓茶，飘着几朵野山茶。

    散会后，雪梅在账房清点技改资金。月光从糊报纸的窗格漏进来，照见压在算盘下的汇款单。忽然有双手蒙住她眼睛，烟草味混着跌打药酒的气息。“十年前在师范学校，”周阳明的呼吸拂过她耳畔，“我也这样蒙过战友眼睛。”

    相册摊开在煤油灯下，雪梅的指尖顿在张泛黄的照片上。扎麻花辫的少女在黑板前写板书，军装青年站在教室后门的阴影里，帽檐压得看不清眉眼。“那天你讲《地质力学》，”周阳明伤臂上的绷带在光晕中泛黄，“我在窗外听完，就去写了请战书。”

    夜风突然掀开账本，露出夹层的电影票根。《庐山恋》的公章印旁，不知何时多了枚云雷纹拓印。雪梅的钢笔滚落在地，被男人接住。他的手掌有煤层深处带来的温度，虎口处的伤疤蹭过她腕间的红头绳。

    危机是在凌晨爆发的。雪梅被拍门声惊醒时，王富贵的手电筒光柱正在窗棂上乱晃：“林老师！透水了！”她抓起外套冲出去，看见周阳明的拐杖斜靠在井架旁，军用水壶还冒着热气。

    巷道里的积水已经没膝。周阳明正夹着防水布堵裂隙，安全帽灯照见他苍白的脸色。“叫技术员下来！”他吼声在岩壁间碰撞，“按新图纸加固顶板！”雪梅踩进刺骨的水中，忽然被什么硌了脚——是半块战国陶片，刻着模糊的饕餮纹。

    抢险持续到东方既白。当雪梅用身体抵着水泵管时，二丫突然钻进来，红领巾系成的小包袱里裹着热腾腾的鸡蛋。“给周叔的，”小丫头被瓦斯检测仪的警报声吓得一抖，“俺娘说说人比矿要紧”

    升井时，周阳明的军装已经冻成冰甲。雪梅替他包扎新增的伤口，发现他贴身口袋里塞着张字条，是孩子歪扭的铅笔字：“周叔，我学会β=γ·tanθ了”。男人喉结动了动，忽然把字条叠成纸飞机，掷向渐亮的天空。

    早炊烟升起时，吉普车灰溜溜开走了。老支书敲响挂在老槐树下的犁铧：“乡亲们！今天咱们既挖社会主义的煤，也保老祖宗的宝！”王富贵带头把安全帽扣在战国铁匣上，红袖章们在钻机轰鸣中面面相觑。

    雪梅在账房修改图书馆设计图时，周阳明把个铁皮盒推到她面前。打开是两枚并排的印章：启明煤矿的公章和战国铜印的拓片。“地火图书馆，”男人在图纸上划出弧线，“从这里开始，要烧他个星火燎原。”

    窗外突然传来欢呼。招娣举着作业本狂奔而来，封面上贴着朵野山茶。她指着被红笔圈出的数学题，小脸涨得通红：“林老师！我会解三次方程了！”阳光穿过新教室的玻璃窗，在地面投下两个重叠的印章光影，像对振翅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