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的指甲掐进掌心旧伤。那些在牛棚里陪父亲挨批斗的夜晚突然复活，红卫兵将墨水泼在《楚辞》上的画面与此刻重叠。书架投下的阴影里，周阳明的手臂突然覆上她颤抖的手背，掌心的枪茧蹭过青铜钢笔的纹路：“明天十点，矿道遗址。”

    晨雾未散时，山道上已挤满矿工家属。王富贵媳妇抱着绣有云纹的安全生产袖套，几个纳鞋底的女童母亲攥着夜校课本。调查组的黑色轿车碾过泥浆，溅在春燕连夜誊写的《战国矿冶考》手稿上。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教育改革？”戴金丝眼镜的组长用皮鞋尖踢开地上的青铜器拓片，“让学生研究封建糟粕？”他的跟班正用相机对准墙上的“地火图书馆”匾额，那是用巷道支护废料焊接的战国编钟造型。

    雪梅刚要开口，王老栓突然从人堆里挤出来。这个曾把女儿反锁在家纳鞋底的汉子，此刻将春燕的奥数奖状举过头顶：“领导！咱松树沟娃娃跟着林老师学，都能给矿上画支护图咧！”他的解放鞋上还沾着猪圈泥，怀里却小心揣着女儿获得的“全国中学生科技竞赛”证书。

    调查组长的冷笑被突如其来的警报声切断。周阳明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右手指向云雾缭绕的南山：“三小时前，勘探队在战国矿井遗址发现透水征兆。”他的军用水壶突然塞到雪梅手中，“需要现场测绘。”

    矿道里的汽灯将人影拉成摇晃的鬼魅。调查组成员被迫套上矿工服，金丝眼镜在潮湿的巷道里蒙满水雾。春燕走在队伍最前，马尾辫上的野山茶沾了煤灰，手里的测绘仪却是用青铜箭簇改制的量角器。

    “停！”周阳明突然喝止队伍。手臂在岩壁上摸索，青铜凿痕与现代支护钢架的交界处，渗水正汇成细流。“这里，”他转头看向雪梅，“需要计算承压系数。”

    调查组长刚要嘲讽，春燕已经蹲身展开图纸。铅笔头在战国排水渠纹样上快速勾画：“根据《考工记》记载的’磬氏为磬’比例，结合现代材料力学”她的计算公式渐渐爬满岩壁，粉笔末混着煤灰簌簌下落。

    雪梅的青铜钢笔突然被塞进手里。周阳明的残影贴着她耳畔：“写验收报告。”他呼吸间的松烟味混着巷道特有的铁锈气，右手却稳稳托住图纸。二十年前猫耳洞里的默契在此刻苏醒，她笔下流出的数据精准对应着他的现场勘测。

    透水的轰鸣在子夜时分达到顶点。调查组长的金丝眼镜摔碎在煤渣里，他瘫坐在支护钢架下，看着春燕用青铜矩尺测量水位：“根据勾股定理，安全撤离时间还剩”少女的声音被水声吞没，手中的野山茶却稳稳插在岩缝里。

    周阳明的右手突然揽过雪梅的腰，将她推向干燥的侧洞。巷道顶棚坍塌的瞬间，他残缺的右手抓住战国时期的青铜锚杆，左手却把雪梅的笔记本塞进防水袋。“带孩子们走！”这是七九年他送走学生兵时喊过的台词。

    雪梅在齐腰深的水中转身，看见汽灯光束里飘着春燕的测绘图纸。青铜纹样与现代公式在浸透后交融，化作一张泛黄的地图。她突然想起父亲在牛棚地上画的西南联大校舍图，那些用血泪绘制的线条，此刻正在地底深处重获新生。

    黎明前的暴雨中，救护车鸣笛声响彻山坳。雪梅裹着矿工棉袄坐在担架旁，周阳明的右手缠着渗血的绷带，掌心里却攥着那支青铜钢笔。“你的。”他的喉结滚动，水珠顺着下巴滴在钢笔的“山河无恙”刻痕上。

    调查组长躺在隔壁担架，正对着手机嘶吼：“立即派文物局专家！不，要考古研究所！”他的金丝眼镜用胶布缠着腿，镜片上还粘着春燕的抛物线计算草稿。

    春燕突然扑到雪梅怀里，湿漉漉的马尾辫蹭着下巴：“他们说要成立联合考古队，让我们学生当讲解员！”少女从贴身口袋掏出个青铜齿轮，那是用战国箭簇改制的比例模型，“周叔教我用《考工记》复原的矿井提升机”

    葬礼过后的第七天，雪梅在图书馆发现个铁皮盒。褪色的抗美援越慰问信下，压着周阳明七九年的战地日记。泛黄的纸页上画满巷道支护草图，页脚却工整抄着《诗经》里的句子：“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运煤火车的汽笛声里，春燕带着考古队走进战国矿道。当探照灯照亮岩壁上的青铜凿痕时，老教授突然惊呼：“看这些等距凹槽！”春燕举起自制的测绘仪：“这是两千年前的巷道支护标准，误差不超过三毫米。”

    雪梅望向人群外的周阳明。他正用右手调整新型水泵的角度，军用水壶的背带在朝阳下泛着金边。当青铜齿轮与现代轴承咬合的瞬间，山那边传来上课钟声——是那截锈铁轨被孩子们挂上了新教室的房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