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吃住，月工资八十块。”

    坐在后排的小芳突然站起来，马尾辫上的野山茶簌簌掉瓣：“我们答应周叔要帮考古队测绘”话没说完就被王燕拽回条凳，妇人粗粝的手掌在女儿手背掐出白印。雪梅看得真切，王燕补丁摞补丁的袖口还沾着猪草汁。

    “丫头们去矿洞能挣几个钱？”港商从鳄鱼皮包里掏出叠粮票，“现在报名先发十斤白面。”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吞咽声，有个女孩偷偷把露脚趾的布鞋往条凳下缩。

    周阳明的拐杖突然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右手从帆布包里倒出堆青铜箭簇，金属撞击声惊得港商后退半步。“这是战国时期的淬火技术，”他捡起枚箭簇在黑板划出火花，“比现代钢材硬度高两成。”

    雪梅会意，转身在黑板上画出矿井提升机简图。粉笔灰落在周阳明肩头，与残留的巷道煤灰混作斑驳的雪。“用青铜齿轮组替代传送带，”她的钢笔尖在图纸上戳出个小洞，“能省下三台电动机。”

    家长们围在窗外窃窃私语。穿补丁褂子的老汉突然挤进来，皲裂的手指抚过青铜凿子：“这纹样跟我爷那辈用的煤镐差不多”他的旱烟袋不慎点燃了图纸，周阳明右手一挥，军用水壶浇灭火星的动作竟与二十年前扑灭炸药引信如出一辙。

    港商的金丝眼镜蒙上水雾。他刚要发作，山那边突然传来爆破声——省矿院的专家在战国矿井发现了青铜冶炼场遗址。小芳趁乱扯过雪梅的袖口：“林老师，矿洞岩壁上刻着字！”

    暴雨骤至，考古队的探照灯在雨幕中晕成团团光雾。雪梅深一脚浅踩在泥水里，周阳明的右手始终虚悬在她身后半尺。巷道深处，省矿院的老教授正用毛刷清理岩壁：“这是《考工记》里失传的’磬氏为量’标准！”

    春燕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补丁褂子淋得精湿：“这这不是我爹当年下矿用的量具么？”她颤抖的手指划过青铜凹槽，煤油灯照亮岩壁上密密麻麻的刻度——正是十年前雪梅教过的分数计算法。

    “两千年前的巷道支护需要精密计算。”周阳明右手撑住渗水的岩壁，军用水壶接住头顶滴落的泥浆，“你们看这楔形结构”他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头，巷道深处传来熟悉的塌方声。

    雪梅的钢笔摔在煤渣里。七九年那个暴雨夜，也是这样惊天动地的轰鸣，然后她就被残缺的通讯兵推出塌方的猫耳洞。此刻周阳明再次用右手将她推向安全区，转身时绷带散开，露出道横贯小臂的旧伤疤——形状竟与青铜凿子完全吻合。

    “承重结构还能撑十分钟！”小芳的哭喊混着青铜齿轮的摩擦声。几个女学生用矿帽兜着碎煤块，在岩壁上飞速演算承压公式。春燕突然夺过粉笔头，在战国量具旁画出歪扭的支护图：“往这儿打锚杆！我爹说过”

    当救援队撬开塌方石块时，港商瘫坐在泥水里，鳄鱼皮包浸透了巷道渗水。金丝眼镜指着嗡嗡转动的青铜齿轮，突然拽住雪梅的的确良衬衫：“这技术能申报专利！我们合资办厂”

    周阳明的右手隔开两人。他弯腰捡起钢笔，在岩壁刻下“山河无恙”，与十年前猫耳洞里的字迹重叠。雪梅忽然发现他右手上的旧伤正在渗血，染红了青铜箭簇的饕餮纹。

    暴雨初歇，松树沟的煤渣路闪着碎银般的光。雪梅在医务室给周阳明换药，纱布缠到第三圈时，校舍方向忽然传来缝纫机轰鸣。港商带来的二十台蝴蝶牌缝纫机正在试运行，金丝眼镜举着喇叭喊：“报名当女工的领的确良！”雪梅的手一抖，碘酒洒在周阳明右手的旧伤疤上。

    暮色中，二十八个女学生的课桌摆满操场。小芳把青铜齿轮泡在煤油里清洗，忽然抬头问：“林老师，当工人就不能考矿院了吗？”她的演算纸被风吹到缝纫机上，盖住了港商带来的的确良布料。

    周阳明往齿轮组浇了勺机油，右手转动曲柄的姿势仿佛在给地球仪上发条。当青铜提升机吊起第一筐矿石时，省矿院的吉普车正驶过挂着新教室牌匾的战国矿井。老教授捧着岩壁拓片感慨：“这是活着的《天工开物》啊！”

    山那边传来缝纫机的哒哒声，与青铜齿轮的转动声交织成奇特的二重奏。雪梅望向窗外，周阳明正在给新教室安装铁皮门牌。右手上的绷带被月光漂得更白了，像是要融进“松树沟矿业学堂”七个漆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