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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矿务局
发布:2025-11-13 08:22 字数:3772 作者:茉莉奶白
    春燕正踮脚往松木梁上系红布条,褪色的的确良袖口露出道紫红鞭痕——昨夜她爹举着扁担来要人,被青铜矩尺上的刻度晃了眼。

    “林老师!”小芳撞开木门,羊角辫上沾着晨雾,“矿务局来人了!”她怀里抱着块战国陶片,上面的菱格纹被朝阳镀了层金边。巷道口停着辆绿皮吉普,穿中山装的中年人正用皮尺丈量门框,金属扣在松木上划出白痕。

    雪梅拢了拢鬓角碎发,军装袖口还沾着昨夜的血渍。来人转身时胸前的“安全生产”徽章晃得她眯起眼,“我们是来验收实验室资质的。”公文包拍在标本台上,震得显微镜底座的红绸布滑落半截。

    周阳明的右手突然横插进来,军绿色袖管精准卡住下落的绸布。那道凿痕般的伤疤蹭过雪梅手背,带着松脂味的体温。“战国矿洞属于三级文物保护单位。”他的手指点在省矿院批文上,指甲缝里嵌着青铜锈,“实验室是特批的联合研究站。”

    中年人冷笑声被巷道深处的喧闹打断。王燕的丈夫领着七八个汉子堵在矿洞口,扁担头绑着红布条:“破四旧都砸了的玩意,现在倒成宝了?”他的胶鞋碾过地上的函数题,泥脚印盖住了春燕用圆规画的抛物线。

    雪梅的钢笔尖在验收单上洇出墨团。二十年前也是这样春寒料峭的早晨,红卫兵小将们砸碎了老校长的紫砂壶,说上面的松鹤延年图是“封建余毒”。如今同样的阳光照在战国陶片上,却要面对另一种形式的围剿。

    “资质不全,限期整改。”中年人甩下文件要走,突然被岩壁折射的光斑晃了眼。春燕正用青铜矩尺测量陶片厚度,晨光穿过两千年前的刻度,在验收单上投下规整的方格阴影。

    周阳明的右手突然举起信号枪。这次打出的红色信号弹惊飞了竹林里的斑鸠,也惊动了正在后山伐木的女学生们。二十八个身影从晨雾中奔来,补丁褂子下鼓着《机械原理》的轮廓,斧头柄上缠着函数草稿。

    “我们在做比对实验。”雪梅翻开战国矿洞的温湿度记录本,钢笔尖点着昨夜的观测数据,“巷道恒温11.3度,湿度62%,与省博物馆地下库房基本一致。”她的袖口扫过显微镜底座,清华大学的钢印在朝阳下泛着冷光。

    验收组的皮尺突然被什么扯住。小芳蹲在地上,用青铜梭子当线坠,战国织机的经线正正好好卡在皮尺的厘米刻度间。“叔叔,这个角度是不是黄金分割呀?”她仰起脸,冻红的鼻尖上沾着煤灰。

    中年人夺回皮尺时,港商撤走的卡车正巧经过巷道口。金丝眼镜从车窗探出头,鳄鱼皮公文包擦过松木牌匾,却在看见岩壁上的《考工记》拓片时猛地缩回去。的确良布料在车厢里飘成惨白的浪,有个女工偷偷把包着《机械制图》的布料团扔下车。

    日头攀上老槐树时,春燕抱着铁皮饭盒挤进实验室。苞米面饼子还冒着热气,夹层里塞着张皱巴巴的纸——是她用圆珠笔在布料内衬上演算的流体力学公式。“书上说这个能算水车转速。”春燕的补丁袖口擦过显微镜目镜,惊得她慌忙后退,却撞上了端着陶片的周阳明。

    青铜矩尺落地时发出清越的声响。雪梅俯身去捡,发现周阳明的右手正护在她额前,军装袖口的铜扣擦过她散落的鬓发。十年前猫耳洞塌方时,他也是这样用右手为她撑起一线生机,岩缝里渗下的血珠把教案染成了梅花笺。

    “小心。”周阳明的喉结动了动,右手迅速收回身后。雪梅瞥见他军装下露出的绷带边缘,那里洇着新鲜的血迹——定是昨夜帮女学生们固定松木梁时崩裂的旧伤。

    验收组离开时,松树沟下了场急雨。雪梅举着油印的《实验室守则》往宿舍跑,帆布鞋踩碎了水洼里“清华1932”的倒影。忽然有件军雨衣兜头罩下,带着松脂和青铜锈混杂的气息。周阳明的右手悬在她头顶半尺,雨水顺着军装袖管流进那道陈年伤疤。

    “当年你说要建十所这样的实验室。”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像巷道深处传来的青铜回响。雪梅的指尖触到雨衣内袋里的硬物——是那朵沾着露水的山茶花,花瓣间夹着张字条:“待实验室建成,教孩子们做地球仪”。

    暴雨裹着冰雹砸向铁皮屋顶时,王燕的丈夫又来了。这次他扛着半扇猪肉,补丁裤腿溅满泥浆:“林老师,俺家闺女”他的眼神躲闪着实验室里的测量仪器,“县纺织厂招工,一天能给八个工分”

    雪梅的钢笔尖戳破了《流体力学》手稿。十个春秋轮回,松树沟的女孩子们依然在猪崽与铅笔间挣扎。她转身打开铁皮柜,战国陶片在煤油灯下流转着幽光:“您看这上面的菱格纹,和您家闺女算的水车转速有关联。”

    中年人粗糙的指腹擦过陶片纹路,突然触电般缩回。春燕正用青铜矩尺测量暴雨流量,函数图表贴在松木梁上,被穿堂风吹得哗啦作响。巷道外传来女学生们齐声背诵《考工记》的声浪,混着青铜齿轮转动的咔嗒声,竟盖过了山洪的轰鸣。

    周阳明的右手突然出现在窗框外,握着的信号枪还在滴水。红色绿色信号弹交替升空,照亮了省矿院连夜送来的木箱——二十套防护服上叠着泛黄的《文物保护手册》,扉页盖着朱红大印:1979年战地考古队专用。

    后半夜山洪冲垮了进村的木桥。雪梅举着矿灯检查恒温设备时,听见巷道深处传来斧凿声。周阳明正在用青铜凿子加固标本架,右手上的绷带不知何时换成了军用绑腿带——正是七九年他用来捆扎战地日记的那根。

    “当年你说”雪梅的话被突来的岩层异响打断。周阳明的右手猛地将她推向岩壁,军用雨衣在青铜齿轮上撕开道口子。两千年前的矿洞发出低沉的轰鸣,震落簌簌岩灰中,她看见他右手上新增的擦伤正渗出血珠。

    二十八个女学生举着煤油灯涌进来时,战国矿洞的异响变成了欢呼。春燕在显微镜下发现了植物纤维化石,小芳用青铜梭子复现了《考工记》记载的“七综八蹑”织法。验收组留下的皮尺被挂在松木梁上,成了测量陶片弧度的标尺。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雪梅在周阳明的战地日记里发现张新夹页。泛黄的纸张上画着实验室结构图,标注用的是七九年的军用密码,角落里压着朵干枯的山茶——正是十年前她别在他教案上的那朵。

    山那边传来早春第一声布谷啼叫时,松树沟的雪化了。验收组的吉普车去而复返,这次带着省文物局的朱批文件。雪梅站在松木牌匾下,看着周阳明的右手悬在风铃旁,青铜齿轮的阴影恰好投在“雪梅实验室”的“梅”字上,像给那个字镶了道齿痕状的金边。

    女学生们开始用战国织机制作防护网,的确良布料被悄悄换成苎麻。王燕的丈夫蹲在巷道口抽旱烟,突然用烟袋锅子敲了敲陶片:“这纹路和俺家猪圈垒的石头有点像嘞。”

    山茶花绽放的那天,实验室收到了北京来信。信封里装着清华大学的邀请函,却夹着朵压扁的野山茶。雪梅在周阳明的右手上换药时,发现那道凿痕般的伤疤里嵌着星点青铜色——是七九年猫耳洞塌方时留下的永恒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