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裹着铁锈味灌进鼻腔，郑和扶住剧烈摇晃的桅杆，望着铅灰色天穹下翻涌的怒涛。第七次了，自宝船驶入满剌加海峡，这场妖风就像附骨之疽纠缠不休。

    “轰！”

    又一道惊雷劈在左舷三十丈处，靛蓝电光里隐约可见珊瑚礁狰狞的轮廓。王景弘跌跌撞撞冲上舵台，镶金蟒袍被雨水浸成深褐色：“郑大人！罗盘针又开始打转！”

    郑和攥紧手中青铜司南，冰凉的金属边缘硌得掌心发疼。三宝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穿透风雨："让旗船改挂四盏红灯，各船水手用铁链把自己捆在…"话未说完，整艘宝船突然被巨浪托起，甲板上顿时响起瓷器碎裂的脆响。

    "大人当心！"亲兵统领马欢飞身扑来。两人滚落在浸水的柚木甲板上时，郑和瞥见主桅顶端那面明黄龙旗竟逆着狂风猎猎西指。他后颈寒毛倒竖——此刻船队明明在向南航行。

    "哗啦！"船底传来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十二名赤膊水手喊着号子转动绞盘，从漆黑海水中拽起个沾满藤壶的青铜匣。郑和用帕子捂住口鼻，匣盖开启时涌出的腐臭让周遭士兵纷纷干呕。

    "是古滇国的太阳神鸟纹！"通事费信举着火把凑近，青铜匣表面蚀刻的图腾在火光中诡谲变幻，“但看这铜锈…至少是八百年前的物件。”

    郑和指尖抚过匣内猩红如血的玉璧，忽然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玉璧中心那道蜿蜒裂痕，竟与永历三年雷劈奉天殿时留下的焦痕一模一样。王景弘的佩刀"锵"地出鞘半寸：“此等妖物，当立即沉海！”

    "且慢。"郑和将玉璧贴近胸口，异样的温热透过飞鱼服渗入肌肤。他想起出航前夜，建文帝旧臣塞进他袖中的密信：“滇南有龙气西来…”

    惊雷炸响，玉璧突然迸发刺目红光。数十丈外的海面陡然隆起漆黑背鳍，鲸群凄厉的呜咽穿透风暴。郑和喉头发紧，他分明看见那些背鳍上缠着生锈的镣铐。

    三日后 满剌加海岸

    篝火将郑和的影子投射在龟裂的岩壁上，随海风扭曲如鬼魅。马欢捧着药碗跪在帐外：“大人，巫医说这槟榔膏能驱瘴气…”

    "放着罢。"郑和摩挲着玉璧裂缝，案头《星槎胜览》摊开在"占城国"一章。帐外忽然传来金铁交鸣，他抓起永乐帝亲赐的绣春刀冲出营帐，却见三十步外的棕榈林中，数百土人正将淬毒吹箭对准明军咽喉。

    "费通事！快问他们…"郑和话音戛然而止。为首的老巫祝突然匍匐在地，枯槁的手指直指他腰间玉璧，浑浊的眼球在火把映照下泛着琥珀色幽光。

    "提督大人！"费信的声音在发抖，“他说…说您不是汉人。”

    王景弘的刀锋已架上巫祝脖颈，却在听到下一句偈语时僵在半空。郑和感觉掌心血玉突然变得滚烫，老巫祝用生硬的汉话吟诵：“金齿关前白雾开，澜沧江畔赤龙哀。宝船载得前朝恨，玉碎滇池凤凰来。”

    马欢的弩箭"嗖"地钉入巫祝脚边沙地："妖言惑众！"但郑和看得真切，当巫祝吐出"金齿关"三字时，王景弘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二十年前沐英平定云南时，他担任监军的战场。

    海浪声忽然沉寂，林间飘来熟稔的缅桂花香。郑和恍惚看见母亲站在景真八角亭前，银镯上孔雀翎纹路与玉璧裂痕渐渐重合。他握刀的手微微发颤，终于想起这温热触感像极了永昌城破那夜，阿妈按在他唇上的染血手指。

    "提督大人！"亲兵的惊呼撕破幻象。郑和猛回头，只见玉璧裂缝中渗出的血珠正顺着指缝滴落，在沙地上聚成诡异的卦象。老巫祝突然暴起，骨杖直指西方暮色中若隐若现的雪山：“顺着季风往西！顺着血仇往西！”

    子夜，军中帐内，烛泪在青铜烛台上堆成珊瑚状，郑和将密信凑近火苗。信纸焦卷时，他听见帐外极轻的脚步声——是王景弘麾下惯用的蹑云履。

    "马欢。"他对着虚空轻唤，屏风后立即转出黑衣亲兵，"去把白日擒获的巫祝…"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郑和掀帘而出时，正看见王景弘的亲随捂着喉咙倒在血泊中，喉头插着半截吹箭。

    海雾弥漫的悬崖边，老巫祝的白骨面具在月光下泛着青辉。他用长满鳞片的手指向怒海，郑和腰间玉璧突然发出凤鸣般的清越声响。数里外的海面上，十二盏幽冥般的绿火自海底升起，隐约勾勒出沉船轮廓。

    王景弘的刀鞘撞在礁石上："是去年失踪的运宝船！"但郑和已听不清下属的惊呼，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绿火中心那道身影吸引——那个穿着洪武朝官服的男人，正捧着他的玉璧对他微笑。

    浪涛声里，郑和终于读懂了男人翕动的嘴唇。那是母亲教他的傣语，是澜沧江畔每个雨季都会回荡的古老谶语：

    “龙尾关的雪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