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语嫣的心，在触碰到他颤抖身体的那一刻，彻底沉了下去。

    她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害怕，不是因为查案失败而引发的情绪失控。

    这是一种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和雷声所激活的、深植于骨髓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她终于明白，这个在所有人面前都表现得坚不可摧、强硬霸道的男人，他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巨大的、从未对人言说的、无法愈合的伤口。而今夜的失败和黑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关押着那头名为“创伤”的猛兽的牢笼。

    陈语嫣蹲在黑暗里，能清晰地感觉到从顾宸身上传来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惧。

    她没有贸然靠近，也没有说出任何诸如“别怕”、“冷静点”之类的安慰话语。她知道，对于一个正处于PTSD发作状态的人来说，这些话语是苍白无力的，甚至可能因为无法立刻做到而加重他的自我厌恶和恐慌。

    她在离办公桌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缓缓站起身，掏出手机。

    她打开了手电筒，但并没有将那道刺眼的白光直接射向蜷缩在桌下的顾宸。相反，她将手机高高举起，把光束对准了办公室的天花板。

    通过天花板的漫反射，一团柔和而昏暗的光晕缓缓扩散开来，像一层薄薄的纱，笼罩了整个空间。这光芒不足以驱散所有阴影，却恰到好处地打破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吞噬一切的绝对黑暗。它不刺眼，不突兀，像月光一样安静地存在着。

    顾宸那剧烈的颤抖，似乎在这片柔光中微微停滞了一下。

    接着，陈语嫣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平稳而舒缓，不带任何情绪，像电台里深夜的读报声。她没有对着顾宸说话，更像是靠在旁边的文件柜上，在自言自语。

    “三年前城西那起金店抢劫案，卷宗很有意思。嫌疑人用了调虎离山，在三公里外引爆了一辆汽车，吸引了大部分警力。但他进入金店后，并没有立刻砸抢，而是更换了店里中央空调的过滤网。”

    她说的不是“永恒新娘”案，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早已侦破归档的旧案。内容枯燥，却充满了清晰的逻辑和确定的细节。

    “过滤网里藏着高纯度的乙醚和一种复合型镇定剂粉末。他算准了中央空调的风路和循环时间，在十五分钟内，让金店里的所有人陷入了深度昏睡，没有呼救，没有反抗。他有条不紊地拿走了他想要的东西，然后换回原来的过滤网，从容离开。”

    陈语嫣完全无视了顾宸此刻的失态，既没有问他“你怎么了”，也没有试图去触碰他。她只是用自己的声音，用一个已经尘埃落定的旧案，为他构建了一个稳定、有序、可控的外部环境。

    在这个环境里，一切混乱都有迹可循，所有疯狂都有逻辑可依。

    她的声音像一根细细的、却极有韧性的线，探入那片黑暗混乱的创伤记忆中，轻轻地缠绕住那个迷失的灵魂，然后不疾不徐地，一点一点将他往外拉。

    “……警方一开始把调查方向锁定在了内部人员，因为现场没有任何暴力破坏的痕迹。直到一个对花粉过敏的警员在分析证物时，发现过滤网的纤维里，残留着极其微量的、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氯化物……”

    渐渐地，桌下那混乱粗重的呼吸声开始平复，变得绵长而规律。那筛糠般的剧烈颤抖，也慢慢减弱，最终停了下来。

    陈语嫣依旧在不紧不慢地讲述着，直到她感觉到身边的气息彻底稳定下来。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陈语嫣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顾宸才终于从狭窄的桌子底下，慢慢地、有些僵硬地爬了出来。

    他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去看陈语嫣，只是脱力般地靠着冰冷的桌腿，坐在地上，将脸埋在臂弯里。

    “谢谢。”

    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两个字。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滋啦”一声，头顶的灯管闪烁了几下，大楼的备用电源终于启动。

    办公室瞬间恢复了通明。

    灯光下，两人之间隔着几米的距离。一个坐在冰冷的地上，狼狈不堪；一个静静地站在文件柜旁，神色平静。

    气氛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

    顾宸知道，他内心最深处、最黑暗、最不堪一击的秘密，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这个女人面前。

    而她，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追问。她用最专业、也最体面的方式，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为他撑起了一片可以喘息的空间，不动声色地，保护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一个刑警队长的、最后的一点尊严。

    陈语嫣关掉了手机的手电筒，走回自己的座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拿起了那份卷宗。

    “你说的对，”她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们可能真的被误导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像是在谈论工作。

    顾宸缓缓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他看着陈语嫣的背影，没有说话。

    “我把所有原始卷宗都看了一遍，”陈语嫣头也不回地继续说道，“林薇的尸体上，除了致命伤，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这一点，法医报告确认过很多次。但是我在现场照片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点很有趣的东西。”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地毯上，在沙发脚后面，有一个非常非常淡的印记。不是脚印，更像是什么东西的底座留下的。那个印记，和我们目前怀疑的任何三个人，都没有任何关联。”

    第二天清晨，专案组的成员们陆续回到办公室时，都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些不一样了。

    办公室的白板前，顾宸和陈语嫣正站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没有争吵，没有对峙，甚至连彼此间那标志性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