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猛老家回来的路上，那辆黑色的越野车仿佛变成了一个移动的冰窖。

    车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李娜几乎虚脱，从离开村子的那一刻起，她就陷入了半昏睡的状态，头无力地靠在陈珂的肩上，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也仿佛被无尽的悲伤所包裹。赵母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绝望，对她来说不是旁观，而是亲历。

    陈珂一言不发地开着车，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轻轻搭在李娜的胳膊上，仿佛想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体温，给她带去一丝安稳。他的目光直视着前方无尽延伸的公路，但眼神里却没有焦点。那个用谎言堆砌出的英雄故事，正在他心里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刺得他血肉模糊。

    孙茜坐在后排，双手抱在胸前，目光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

    “不够。”她突然开口，声音冰冷而干涩。

    陈珂没有回头，只是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只是杀了他们，不够。”孙茜的指甲深深陷进自己的手臂，“必须让他们，让那些躲在幕后的杂碎，也尝尝这种滋味。我要让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子女，也为他们流干眼泪！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赵叔赵姨的眼泪！”

    这次探访带来的巨大负罪感，没有击垮她，反而像汽油一样，浇在了她心中那名为复仇的火焰上，让它燃烧得更加疯狂，更加决绝。

    回到安全屋，稍作休整。李娜在服用了镇定药物后，终于沉沉睡去。

    客厅里，陈珂和孙茜相对而坐。

    “下一个，钱浩。”陈珂的声音沙哑，“我们得去见见他的父亲。”

    “见他？见那个老混蛋？”孙茜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你觉得他会像赵叔赵姨一样，为自己儿子的死而伤心吗？”

    “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是钱浩的父亲。”陈珂揉了揉眉心，“我们有责任告知他……”

    “告知他什么？”孙茜打断了他，语气充满了讽刺，“根据钱浩生前说的，那个男人眼里只有他的商业帝国。钱浩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不听话、让他丢脸的继承人罢了。你去，只会自取其辱！”

    “孙茜，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们不能因为预设的立场就选择逃避。”陈珂耐着性子解释，“或许……或许他会不一样。丧子之痛，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沉重的。而且，钱振东的能量远超我们的想象，如果能获得他的理解，甚至……是一种潜在的支持，对我们未来的调查，会有巨大的帮助。”

    “支持？你太天真了，陈珂！”孙茜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不会给我们支持，他只会把我们当成害死他儿子的罪魁祸首，当成他商业版图上的一个污点！我敢打赌，他现在想的，不是怎么为儿子报仇，而是怎么用最快的速度，把钱浩死亡这件事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给压下去！”

    “那我们更应该去。”陈珂抬起头，目光坚定，“至少，我要亲口告诉他，他的儿子不是一个让他丢脸的继承人，而是一个为了救我们而死的英雄。”

    孙茜停下脚步，看着陈珂那张写满疲惫却依旧固执的脸，最终泄了气。

    “好，我陪你去。”她冷冷地说道，“不过我先把话说明白，如果那个老家伙敢对钱浩说半句不敬的话，我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

    钱氏集团的总部大楼，是这座城市最显著的地标之一。它像一柄锋利的剑，直插云霄，玻璃幕墙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当他们三人（李娜仍在休养）站在大楼下时，那种渺小感和压迫感扑面而来。

    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装修得如同现代宫殿。空间大得惊人，一边是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大书架，另一边，则是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巨大落地窗。站在这里，仿佛能将整座繁华的城市都踩在脚下。

    钱振东就坐那张宽大如船的黑檀木办公桌后。

    他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冷峻，眉眼间与钱浩有几分相似，但钱浩的桀骜，在他脸上已经变成了岁月的刻薄；钱浩眼中的火焰，在他这里，则沉淀为商人特有的精明与审视。

    他对陈珂三人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度的不耐烦。从他们被秘书领进来到现在，他甚至没有抬一下眼皮，更没有请他们坐下的意思。

    “说吧。”他终于处理完手头的文件，将钢笔扔在桌上，靠向椅背，抬起那双冷漠的眼睛，“我的时间很宝贵。”

    “钱……钱先生。”陈珂深吸一口气，顶着那股强大的压力，艰难地开口，“我们是钱浩的朋友。关于他的事，我们……”

    “哦？钱浩的朋友？”钱振-东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扫了一圈，像是在评估货物的价值，“就是你们，带着我那个愚蠢的儿子，去玩那场可笑的‘游戏’？”

    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悲伤，只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陈珂的心一沉，知道孙茜的预感应验了。他强忍着不适，继续说道：“钱浩是为了保护我们而牺牲的，他是个英雄，我们……”

    “英雄？”

    钱振东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

    “我只看到了一个蠢货。”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住陈珂，“一个放弃了亿万家产，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帝国，去追随你们这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疯子，玩一场毫无价值的游戏，最后把自己的命都给玩没了的蠢货！”

    “你……”孙茜的拳头瞬间攥紧，就要发作。

    陈珂立刻伸手按住了她，对她摇了摇头。

    钱振东的目光转向了陈珂，那份傲慢与轻蔑变得更加尖锐：“尤其是你。我查过你，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你凭什么？凭什么让他放弃一切去追随你？我花了二十多年，给他铺好了通往王座的路，你用了多久，就把他带进了坟墓？”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陈珂和孙茜的脸上。

    “钱浩的死，不是你的愚蠢，就是你的无能！”钱振东下了结论，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败笔，也是我钱振东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耻辱！

    这个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孙茜的心脏。

    她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钱浩在最后时刻，将手枪塞给她时那决绝的眼神；是他在虚拟地狱里，一次次挡在他们身前的背影。

    那个在她心中，已经如同英雄般闪耀的形象，在此刻，在这个男人的口中，却被贬低得一文不值，甚至成了一个家族的“耻辱”。

    这种剧烈的冲突，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燃烧起来。她死死地咬着牙，才没有让自己当场失控。她对权贵阶层的厌恶与憎恨，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说完了吗？”钱振东靠回到宽大的椅背上，重新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如果只是为了来告诉我，我的儿子死得有多愚蠢，那你们的目的达到了。”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按了一个键。

    “保安部，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把这几位‘客人’请出去。”

    说完，他便不再看他们一眼，仿佛他们只是几只嗡嗡作响的苍蝇。

    “最后，我警告你们。”在他等待保安的时候，他头也不抬地补充道，“从今天起，不要再以任何形式出现在我面前，也不要再让钱浩的名字和你们扯上任何关系。否则，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麻烦’。”

    很快，两名身材高大的保安走了进来。

    “钱董。”

    “送客。”

    “三位，请吧。”保安的语气还算客气，但做出的“请”的手势，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三人被保安一左一右地“护送”着，走出了那间如同宫殿般的办公室，走进了电梯。

    直到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孙茜才猛地一拳，狠狠砸在电梯的金属壁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混蛋！那个老混蛋！”她双眼赤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

    陈珂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电梯倒映出自己那张苍白的脸。

    当他们最终走出钱氏大楼，重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时，回头仰望那座冰冷庞大的钢铁巨兽，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疏离感，席卷了他们。

    他们仿佛不是从一栋大楼里走出来，而是被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无情地驱逐了出来。

    那道鸿沟，深不见底，无法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