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片无名的山坡回来后，安全屋内的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复仇的火焰虽然被点燃，但那两块无字的石碑，却像两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每个人心头。

    “我们应该去见见他们的家人。”

    晚饭时，陈珂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突然开口。

    一句话，让空气瞬间凝固。

    “你疯了？”孙茜猛地抬起头，眉头紧锁，语气尖锐，“去见他们？然后说什么？告诉他们，我们是你们儿子的朋友，我们眼睁睁看着他死了，但我们一个字都不能说，我们甚至不能承认我们认识他？”

    “这不是安慰，陈珂，这是在他们伤口上撒盐！是二次伤害！”孙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怒火。

    “那我们该怎么做？就像现在这样，假装他们不存在吗？”陈珂反问，声音低沉而有力，“官方给的，只是一纸冰冷的通知和一笔抚恤金。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怎么死的！我们不去，他们就只能抱着那个模糊的‘因公殉职’的谎言过一辈子！”

    “那也比我们去，用另一个谎言来折磨他们要好！”孙茜毫不退让，“我们能告诉他们真相吗？不能！既然不能，那我们凭什么身份去见他们？去提醒他们，他们的儿子又多了一群不能说实话的‘好朋友’吗？”

    “至少，我们应该去确认他们的状况。”陈珂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态度依旧坚决，“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需不需要帮助。这是我们欠赵猛和钱浩的，也是我们作为活下来的人，必须背负的责任。这是……对他们最后的交代。”

    “交代？”孙茜冷笑一声，“我们的交代，就是让他们更痛苦吗？”

    “我同意陈珂的看法。”一直沉默的李娜轻声开口，她看着争执的两人，小声说，“我们……应该去看看。”

    孙茜看了一眼李娜，最终烦躁地扒了扒头发，不再说话了。她明白，陈珂一旦做了决定，就很难再改变。这种在处理创伤后事宜时，感性与理性的碰撞，逃避与面对的挣扎，让她感到一阵无力。

    “我不能去。”林风推了推眼镜，打破了僵局，“我的身份太敏感，官方记录里，我是个死人。如果被张国栋的人发现我和你们一起出现在几百公里外，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好，那我们三个去。”陈珂看向孙茜，“先去赵猛家，他家在乡下，情况可能更需要我们。”

    孙茜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收拾起了碗筷。

    这是一种无声的妥协。

    第二天一早，三人驱车上路。数百公里的路程，车内死寂一片，只有高速公路上的风声在窗外呼啸。他们都没有说话，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他们即将去做的，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根据赵猛生前提过的地址，他们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才找到了那个坐落在群山之间、贫穷但淳朴的小村庄。

    村里的路是泥土路，两旁是低矮的砖瓦房。当他们那辆在城市里毫不起眼的越野车开进村子时，立刻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赵猛的家在村子的最里面，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二层小楼，墙皮已经有些剥落。院子里晒着一些干菜，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却又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萧索。

    陈珂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叩响了那扇陈旧的木门。

    “谁啊？”

    门内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男声。

    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老人探出头来，警惕地打量着他们三个穿着城市服装的陌生人。

    是赵猛的父亲，陈珂在赵猛给他看过的照片里见过。

    “叔叔，您好。”陈珂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尽管他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无比僵硬，“我们是……我们是赵猛在城里的好朋友。我们……”

    “猛子？”

    听到儿子的名字，老人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水汽。他一把拉开门，声音颤抖地问：“你们……你们是猛子的朋友？”

    “是的，叔叔。”陈珂点点头，“我们听说了……听说了他的事，特地过来……看看您和阿姨。”

    “快，快进来！”赵父急忙把他们让进屋里。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陈设极其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一个同样苍老瘦弱的妇人正坐在小板凳上择菜，听到动静，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进来的三个陌生人。

    “他爹，这是……”

    “是猛子的朋友！从城里来看我们了！”赵父激动地对老伴说。

    “猛子……的朋友？”

    赵猛的母亲愣住了，手里的青菜掉在了地上。她看着陈珂，又看看孙茜，最后目光落在了面容最柔和的李娜身上。

    下一秒，这位刚刚失去了儿子的母亲，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又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悲愤，她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了过来。

    “我那苦命的儿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彻底撕碎了屋内压抑的平静。

    赵母一把抓住了离她最近的李娜的手，那双粗糙而滚烫的手，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姑娘……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她老泪纵横，整个人都挂在了李娜的身上，“我那猛子……他到底是怎么了啊……他们就送来一张纸，一笔钱……说我儿子没了……我那活生生的儿子，怎么就没了啊……”

    那种通过肢体接触，毫无保留地涌来的、一位母亲失去孩子时最原始、最纯粹的绝望、心碎、茫然与痛苦，像决堤的黑色洪水，在一瞬间，就冲垮了李娜所有的心理防线。

    “啊……”

    李娜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的瞳孔骤然放大，仿佛亲身承受着那份足以将人碾碎的悲痛。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抽气。

    “呕——”

    她猛地推开赵母，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那样子，仿佛整个灵魂都被人活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李娜！”孙茜脸色一变，立刻冲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她，“你怎么了？！”

    “这……这姑娘是怎么了？”赵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坏了。

    “没事，叔叔，她……她晕车，身体不舒服。”陈珂强忍着内心翻江倒海般的负罪感，一边伸手去扶几乎要因为悲伤和激动而昏厥的赵母，一边语速飞快地解释。

    “我……我扶她出去透透气！”孙茜架起几乎虚脱的李娜，快步走出了屋子。

    现在，只剩下陈珂一个人，面对着两位悲痛欲绝的老人。

    他扶着赵母在椅子上坐下，老人依旧在不住地哭泣，嘴里反复念叨着“我那苦命的儿”。

    “孩子……你跟叔说实话……”赵父红着眼圈，抓着陈珂的胳膊，声音哽咽，“通知上说，他是为了保护国家财产牺牲的……是英雄……可他到底……到底是怎么牺牲的？他走的时候……疼不疼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狠狠地扎进陈珂的心里。

    他必须开口了，必须用一个早已编织好的、该死的“白色谎言”，去回答一位父亲最沉痛的问题。

    “叔叔……”陈珂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强迫自己直视着老人的眼睛，“赵猛……他是英雄。一个真正的英雄。”

    “那天……一个存放着国家重要资料的研究设施突发大火。”他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内心的煎熬，一字一句地，将那个谎言说了出来。

    “火势很大，很多人都往外跑。可是赵猛……他为了抢救里面的重要资料，一个人冲了进去。他救出了很多东西，也救了人……但是……但是最后，火太大了……他……他没能出来……”

    说完这番话，陈珂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不敢去看赵父的表情，他怕看到那份夹杂着骄傲的、更深沉的悲痛。

    他撒了谎。

    用一个英雄的故事，掩盖了一场肮脏的屠杀。

    而这个谎言，从说出口的那一刻起，就将他自己，也钉在了耻辱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