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金色大厅的穹顶之下，沈听澜的指尖在黑白琴键上落下最后一个音符。

    万籁俱寂。

    那余韵还在辉煌的灯火中震颤，如同她此刻空洞的心跳。下一秒，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几乎要掀翻这座百年音乐圣殿的屋顶。

    她缓缓抬起眼，视线掠过台下那些模糊的、激动的面孔。鲜花、闪光灯、赞叹……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她成功了，这场告别演出完美无瑕。二十二岁，出身中国顶尖音乐世家的沈听澜，在这里奏响了属于她的华彩终章。

    可为什么，胸口那片被挖空的地方，还在嘶嘶地漏着风？

    她起身，提着曳地的宝蓝色长裙，向观众鞠躬。腰弯下去的瞬间，目光触及舞台一侧那把静静立着的、再无人演奏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

    周屿的小提琴。

    心脏猛地一缩，尖锐的疼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回到后台独立的休息室，喧嚣被厚重的门隔绝在外。镜子里的她，脸色苍白得像冬日的初雪，唯有唇上那一点嫣红，是母亲执意要她涂上的，此刻却显得格外突兀。她走到琴盒旁，那里放着她刚刚演奏用的曲谱——那首她与周屿共同创作的《星空变奏曲》。

    指尖轻轻抚过有些发黄的谱纸，上面还有周屿用铅笔写下的、清瘦而有力的标注。一年了，墨迹未淡，人已天涯。

    忽然，她像疯了一样，伸手拿过她最珍爱的那把十九世纪古董小提琴，几乎是粗暴地架在肩上，琴弓压上琴弦。

    她要拉响它。拉响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旋律。

    第一个音符撕裂空气，尖锐得不忍卒听。那不是音乐，是哀鸣。她的手指在琴弦上疯狂地滑动，琴弓癫狂地跳跃，不成调的噪音在装修隔音极好的休息室里冲撞。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模糊了视线。

    “铮——！”

    一声刺耳的悲鸣。

    高音的E弦，不堪她这般毫无章法的宣泄，应声而断。蜷曲的金属弦无力地垂落，像一道狰狞的伤口，刻在名贵的琴身上。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

    沈听澜怔怔地看着那根断弦，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空。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宝蓝色的裙摆像一朵颓败的花，盛开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

    断弦，在乐手间是不祥的征兆。

    可她生命里最大的不祥，不是已经发生了吗？

    一年前，那场为孤儿院筹款的慈善音乐会结束后，周屿为了救一个跑上马路捡球的孩子，被一辆失控的汽车撞倒。他躺在冰冷的柏油路上，身上还穿着来不及换下的、演出时的白色礼服，鲜血像罂粟花，在他胸前大片大片地晕开。

    他最后对她说的话是：“听澜，别怕……你看，今晚的星光……多亮啊……”

    后来，她再也没能看见那样亮的星光——

    一年后。初秋。

    海城的天空灰蒙蒙的，飘着细密的雨丝，带着南方式黏腻的凉意。

    沈听澜撑着一把素色的伞，站在海城音乐学院的南门外。她拒绝了家族的一切安排，只身来到这座陌生的南方城市，成为学院最年轻的钢琴教师。母亲在越洋电话里几近哽咽，说她这是在自我放逐。

    或许吧。她只是想找一个没有周屿痕迹的地方，喘口气。

    雨幕中，一个身影骑着自行车，如同离弦的箭般从转角冲出，速度快得惊人。

    “小心！”

    惊呼声与刺耳的刹车声同时响起。

    沈听澜躲闪不及，伞被撞飞，怀里的乐谱夹脱手而出，雪白的谱纸天女散花般飘落，瞬间被地上的积水洇湿，墨色的音符开始模糊、晕染。

    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冷得她一个激灵。

    “对不起！你没事吧？”一个带着急切和歉意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

    她抬起头，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涩得发疼。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湿漉漉的黑色短发几缕贴在额前，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利落。他穿着一件略显破旧的黑色皮夹克，牛仔裤上溅满了泥点，正皱着眉头看她。

    那一刻，沈听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周……屿？

    不。

    几乎是下一秒，她就否定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眼前这张脸，乍看之下与周屿有七分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周屿是温润的玉，眼神永远清澈温和，带着古典乐浸染出的优雅与从容。而眼前这个人，眼神里带着一种野性的、未被驯服的光芒，像旷野里的风，像……她说不清，那是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生命力，带着棱角，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你……”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男人已经利落地把自己的自行车推到一边，然后弯腰，手忙脚乱地去捡拾那些散落在地、正在被雨水吞噬的乐谱。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拘小节的急躁。

    当他直起身，将一叠湿漉漉、边缘已经破损的谱纸递还给她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最上面那张被雨水浸透的、她亲手誊写的《星空变奏曲》片段。

    他忽然挑了挑眉，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旋律……有点意思。不过这里，”他粗糙的、指节分明甚至带着些许磨损痕迹的手指，点向某一个变奏小节，“转调太生硬了，像是……硬生生把悲伤按了回去，听起来很憋屈。”

    沈听澜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首曲子，除了她和已故的周屿，世上没有第三个人真正了解其内核！他怎么可能……

    雨水顺着男人锋利的眉骨滑落，他看着她震惊而苍白的脸，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将乐谱塞回她手里。

    “那个……我真不是故意的，有急事。你的损失我赔！”他飞快地从湿透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塞到她另一只手里，然后跨上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里，只留下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沈听澜呆呆地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让她浑身发抖。她低下头，看向手中那张名片。

    纸张粗糙，被雨水泡得边缘已经翘起。上面用颇具设计感的字体印着：

    “逆光”乐队 江屿

    吉他/主唱

    电话：13XXXXXXXXX

    江……屿？

    同一个“屿”字。

    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沌的脑海。她猛地再次抬头，望向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可雨幕茫茫，早已空无一物。

    只有心脏，在死寂了一年之后，第一次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剧烈而疼痛的跳动声。

    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