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音乐学院，琴房楼三楼最东边的教室。

    沈听澜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被秋雨洗刷得格外干净的梧桐树叶。已经是回到这座城市的第三天，那个雨夜偶遇，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早已平息，却终究留下了一些痕迹。

    “江屿……”她无意识地低喃出这个名字。

    同一个字，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是巧合吗？还是命运又一次恶意的捉弄？

    “沈老师？”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沈听澜回头，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学生抱着乐谱，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

    “请进。”

    女孩是钢琴系大二的学生，叫林薇，今天约好了来进行个别辅导。林薇的指尖技巧很好，但沈听澜总能从她的琴声里听出一种过于刻板的拘谨，缺乏情感的流动。

    果然，一段肖邦的夜曲，音符精准无误，却听不出夜色应有的朦胧与诗意。

    “停一下。”沈听澜轻声打断，她走到钢琴边，在林薇身旁坐下，“林薇，你弹琴的时候，在想什么？”

    林薇愣了一下，小声说：“在想……节奏、指法、强弱标记不能错。”

    “除了这些呢？”沈听澜的目光温和，“想象一下，夜深人静，你独自一人，心里有一点淡淡的忧愁，也有一点说不清的期待。你的指尖不是在敲击琴键，而是在抚摸月光，倾诉心事。”

    她说着，双手落在琴键上，示范了刚刚的那一小节。同样的音符，从她指尖流淌出来，立刻变得鲜活而忧伤，带着呼吸般的韵律。

    林薇睁大了眼睛，由衷赞叹：“沈老师，您弹得真好……”

    沈听澜微微怔住。真好？曾几何时，周屿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靠在钢琴边对她说：“听澜，你的琴声里有整个星空。”

    可现在，她的星空塌陷了。

    “你试试看，”她压下心头的涩意，对林薇说，“忘记这是作业，就当是……弹给你自己听。”

    林薇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这一次，虽然依旧生涩，但旋律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情感。

    下课铃响起，林薇收拾好乐谱，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说道：“沈老师，您刚来我们学校，知不知道我们学校后面有一条很出名的小巷子？”

    “什么巷子？”

    “叫‘落音巷’！”林薇的语气活泼起来，“那边有很多Livehouse和小酒吧，晚上特别热闹，很多地下乐队在那里演出。我们学校好多同学晚上都会去玩。最有名的就是一家叫‘逆光’的酒吧，他们家的驻唱乐队超级棒！”

    逆光……

    沈听澜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支乐队……叫什么名字？”

    “好像……就叫‘逆光乐队’！”林薇肯定地说，“主唱兼吉他手是个超级酷的帅哥，叫江屿！弹吉他的样子简直魅力爆棚，跟舞台上那些偶像明星完全不一样！”

    果然是他。

    一种莫名的冲动，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里翻涌。她想亲眼去看看，那个拥有和周屿相似面容，却活在另一个音乐世界里的江屿，究竟是什么样子——

    夜晚的“落音巷”与宁静的校园仿佛是兩個世界。

    霓虹闪烁，音浪从各个狭小的门脸里冲撞出来，混杂着年轻人的喧哗。空气里弥漫着啤酒、香烟和青春荷尔蒙的气息。

    沈听澜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风衣，与这里格格不入。她站在“逆光”酒吧的门口，深色的木门上用荧光颜料涂鸦着狂放的店名。

    推开门，震耳欲聋的声浪瞬间将她吞没。

    昏暗的灯光，拥挤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躁动的热度。舞台很小，离观众很近。几束追光灯聚焦在中央那个身影上。

    江屿。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牛仔裤，脖子上挂着一把看上去有些年头的电吉他。他没有周屿那种一丝不苟的精致，额发被汗水打湿，随意地搭在眉骨上。他微微低着头，闭着眼，对着立麦嘶吼着，声音沙哑而充满力量，像受伤的野兽在咆哮。

    吉他在他手中发出失真般的轰鸣，节奏强劲，旋律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破坏感。贝斯和鼓点紧密地跟随着他，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充满情绪的网。

    台下的年轻人们跟着节奏挥舞着手臂，大声合唱，眼神里充满了狂热与崇拜。

    沈听澜靠在最角落的墙壁上，感觉自己的心脏随着那鼓点一下下地撞击着胸腔。这音乐太野蛮，太直接，太有侵略性，与她二十多年来所熟悉、所沉浸的古典音乐世界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原始的、未经雕琢的生命力，粗暴地撕开一切优雅的伪装。

    她听不懂他在唱什么，但那音乐里的痛苦、挣扎、反叛和不甘，却像电流一样穿透空气，直直刺入她的心底。

    一曲终了，台下爆发出疯狂的尖叫。

    江屿喘着气，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随意地扫过台下。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角落那个安静的身影上。

    灯光昏暗，他看不清她的脸，但那件素雅的风衣，那种与这里狂热氛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让他立刻认出了她——那个在雨夜里，抱着湿透的乐谱，眼神空洞得像迷路小孩的女人。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带着些许桀骜和挑衅的弧度。他调整了一下立麦的高度，对着台下说：

    “下一首，临时换歌。”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再次掠过角落。

    “送给一位……‘迷路’的朋友。”

    台下发出一阵起哄的嘘声和笑声。

    然后，他拨动了琴弦。

    出乎意料地，前奏不再是激烈的轰鸣，而是一段略显舒缓，却依旧带着摇滚颗粒感的旋律。他开口唱歌，声音低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叙述感。

    更让沈听澜震惊的是，那旋律的骨架，那隐藏在失真音效下的和声进行，竟然与她那首《星空变奏曲》的某个主题变奏，有着惊人的、神似般的呼应！

    他是在……回应她吗？

    用他的方式，解构又重塑了她的旋律？

    他怎么可能只听了一眼，就记住了？甚至还融入了自己的创作？

    沈听澜僵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她看着舞台上那个光芒四射、掌控全场的男人，他与记忆里那个拉着小提琴、眉眼温柔的周屿重叠，又迅速分离。

    一个是宁静的星河，一个是燃烧的烈焰。

    音乐声里，江屿抬起眼，穿越躁动的人群，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她。那眼神不再是在雨中的歉意和匆忙，而是带着一种直白的、几乎要看穿她灵魂的探究。

    沈听澜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将身后的一切喧嚣与那道灼人的目光，彻底隔绝。

    门外，夜风清冷。

    她靠在巷子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呼吸着，心脏仍在失控地狂跳。

    那个叫江屿的男人，和他那野蛮生长的音乐，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她封闭已久的世界。

    而她，似乎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