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锃亮的钢琴漆面上跳跃。沈听澜指尖流淌出德彪西的《月光》，试图用印象派的朦胧音色抚平内心的褶皱。距离那场雨夜和酒吧的偶遇已过去一周，那个叫江屿的男孩——是的，男孩，她后来从学生们的窃窃私语中得知，他竟只有二十岁，还在海城大学的物理系念大三——却像一道顽强的影子，时不时侵入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他太小了。小到让她觉得，任何因他而产生的波澜，都像是一种不该有的失态。

    “沈老师？”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是林薇，那个总带着点不安神情的女孩，抱着乐谱站在琴房门口。

    “请进。”沈听澜收回纷乱的心思，露出一个温和的职业性微笑。

    林薇今天的状态似乎格外不好，一段简单的莫扎特奏鸣曲弹得磕磕绊绊，错音频出。弹到一半，她忽然停下来，手指无力地搭在琴键上，眼圈微微泛红。

    “对不起，沈老师……我……”

    “怎么了？”沈听澜放轻声音，走到她身边。她能感觉到女孩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助和压力。

    “我……我可能不适合学钢琴。”林薇的声音带着哽咽，“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达不到要求。家里……家里也希望我转专业。”

    沈听澜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某个瞬间怯懦的自己。她正想开口安慰，琴房虚掩的门被轻轻敲响。

    两人同时转头。

    江屿站在门口。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肩上挎着一个黑色的吉他背带，身后背着一个琴包。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阳光勾勒出他年轻而清晰的下颌线，那双眼睛在看到沈听澜时，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直白的专注。

    “学姐？”他的目光越过沈听澜，落在林薇身上，语气熟稔而随意，“你手机落排练室了。”

    林薇像是突然被惊醒，慌忙站起来：“啊！谢谢学长！”

    沈听澜怔住了。学长？林薇叫他学长？她瞬间理清了这层关系——江屿和海城大学有关，而林薇，显然也认识他，并且……关系似乎不错。一种微妙的不适感，混杂着身为教师的警觉，悄然升起。

    江屿将手机递给林薇，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沈听澜。那眼神里没有了酒吧舞台上的桀骜挑衅，也没有了雨夜里的匆忙歉意，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温度的好奇，甚至……探究。

    “沈老师。”他开口，声音比那晚在酒吧里听到的要清朗许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干净质感，却又奇异地沉稳。

    沈听澜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用一种她希望是疏离而平静的语气回应：“江同学，有事吗？”她刻意强调了“同学”二字，划清着界限。

    江屿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像是觉得有趣。他没有回答，反而将肩上的琴包取下，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了过来。

    “赔你的。”他言简意赅，“那天撞坏的乐谱，我手抄了一份。”

    沈听澜迟疑地接过。文件袋很轻，她却觉得手心有些发烫。她打开，里面是一叠崭新的五线谱纸，上面用黑色墨水手抄着工整的音符。字迹干净、有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棱角，与周屿那种圆润优雅的笔迹截然不同，但每一个音符、休止符、强弱记号都准确无误。

    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业的音乐素养。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物理系学生，或者一个只会嘶吼的摇滚乐队主唱能轻易做到的。

    “你……”她抬起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讶，“你怎么会……”

    “怎么会认识五线谱？”江屿替她说出了后半句，他看着她微微睁大的眼睛，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在沈老师看来，玩摇滚的物理系学生，大概都是不识谱的？”

    沈听澜被他这句话噎住，脸颊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热。“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有些懊恼，感觉自己在他面前总是容易处于下风。

    “小时候在教堂唱诗班待过几年。”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仿佛那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他的目光依旧紧紧锁着她，带着一种不容她闪躲的专注，“比起这个，我更好奇的是，沈老师怎么会去‘逆光’？那种‘吵死人’的地方，似乎不该是您这样的教授涉足的领域。”

    他的问题直白而锐利，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她小心封闭的外壳上。而且，他称呼她为“教授”，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尊敬，却又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酒吧偶遇，而显得别有深意。

    林薇站在一旁，看看江屿，又看看沈听澜，脸上写满了好奇。

    沈听澜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将乐谱收好，语气维持着最后的镇定：“我只是偶然路过。”她不想，也不能在一个学生面前，讨论这个话题。

    “是吗？”江屿显然不信，但他没有追问。他看着她微微绷紧的侧脸和下意识握紧教案的手指，忽然话锋一转，声音低了几分，却更加清晰地说道：“那首曲子，你写得很好。”

    沈听澜的心猛地一跳。他指的是《星空变奏曲》。

    “但是，”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身上有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点木吉他的松香味道，是一种干净又温暖的气息，与他摇滚乐手的身份奇异地矛盾着。“你在害怕它。”

    “什么？”她愕然抬眼，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戏谑，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

    “你在害怕弹出它真正的情绪。”江屿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故作平静的表象，直抵那颗包裹在层层冰壳下的、从未停止疼痛的心，“你把它修饰得太完美，太规矩，就像……就像你把自己藏在这些优雅的礼服和得体的微笑后面一样。”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寂静的琴房里，带着回响。“可音乐最打动人的，往往是不完美，是裂缝里透出来的那点光，是……真实的痛苦。”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不是轻轻漾开涟漪，而是重重地砸进了水底，激荡起沉积的泥沙。

    沈听澜脸色微白，一种被看穿、被冒犯的羞恼，混合着一种隐秘的、被理解的战栗，让她几乎无法维持镇定。“你根本不了解那首曲子，也不了解我。”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我是不了解。”江屿承认得干脆，但他的眼神依旧执着，甚至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真诚，“但我听得到。音乐从不说谎，沈老师。”

    “学长……”一旁的林薇小声唤道，似乎觉得气氛有些过于紧张。

    江屿却没有理会。他看着沈听澜又开始流露出那种如同受惊小鹿般、想要逃离的眼神，他忽然放缓了语气，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近乎鲁莽的温柔，开口问道：

    “下周三晚上，‘逆光’有一场不插电的原创音乐分享会，节奏会很慢，也很安静。”他顿了顿，目光恳切而直接，“是我和一些朋友自己写的歌。要不要……再来听听看？”

    他向她发出了邀请。不是挑衅，而是一个……笨拙的，通往他内心世界的请柬。

    阳光在他年轻而蓬松的黑发上镀了一层浅金。他就那样站在她面前，身后是摆满古典乐谱的琴房，空气中还残留着德彪西《月光》的余韵。而他，这个二十岁的、物理系与摇滚乐队的主唱，却带着他手抄的乐谱和直白的问题，固执地站在她的世界里，等待着她的回答。

    沈听澜握着那叠还带着墨水清香的乐谱，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纹理。这一次，她没有立刻选择逃离，但心脏却在胸腔里，失序地、重重地跳动着，敲击出一个完全陌生的、强烈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