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星光依旧   >   第四章:渐强乐章
第四章:渐强乐章
发布:2025-11-17 01:29 字数:2670 作者:方香子
    沈听澜没有给出答复。

    在那个阳光过分明媚的琴房里,她只是微微颔首,用一个模糊的“再看吧”搪塞了过去,然后几乎是仓促地结束了那堂课。她看着江屿和林薇一起离开,那个年轻男孩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了一室难以言说的悸动。

    接下来的几天,她刻意让自己沉浸在繁忙的教学和排练中。学院即将举办一场纪念已故杰出校友的音乐会,而沈听澜被委以重任,需要排练一首双钢琴作品。她的搭档,是钢琴系另一位资深教授,陈谨言。

    陈教授年近四十,温文儒雅,学术造诣深厚,是院里不少女老师和学生倾慕的对象。他对待沈听澜,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与照顾。

    “听澜,这里的情感推进可以再饱满一些。”排练间隙,陈谨言指着乐谱,声音温和,“你处理得过于克制了,像是……在害怕释放。”

    沈听澜的心猛地一缩。同样的话,几天前,那个叫江屿的男孩也说过。只是陈教授的语气是商榷的、引导的,而江屿的,却是直接的、不容回避的。

    “谢谢陈教授,我会注意。”她垂下眼睫,掩饰住内心的波澜。

    “晚上一起吃饭吧?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不错的法餐,环境很安静,适合聊聊音乐。”陈谨言发出邀请,目光温和却带着期待。

    沈听澜几乎能感觉到周围其他参与排练学生投来的羡慕目光。陈谨言无疑是个理想的伴侣,成熟,稳重,与她处在同一个世界。她应该答应的。

    可是,那句“好”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却变成了:“抱歉,陈教授,我晚上……还有些私事。”

    陈谨言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依旧保持着风度:“没关系,下次有机会。”——

    周三晚上,最终还是到来了。

    沈听澜站在公寓的穿衣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她换下了平时惯穿的及膝裙和针织衫,选择了一条简单的深蓝色牛仔裤和一件米白色的羊绒衫,外面套着那件素色风衣。很普通的打扮,甚至刻意抹去了一些“沈老师”的痕迹。

    她告诉自己,只是去看看。像一个研究者,去观察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音乐生态。又或者,只是想再去确认一下,那天在琴房里,那种被尖锐话语刺中的感觉,是不是一时的错觉。

    “逆光”酒吧今晚的氛围果然与上次截然不同。

    舞台上没有刺眼的追光灯,只有几盏暖黄色的落地灯,将空间渲染得朦胧而温馨。观众席的椅子被重新排列,三三两两的人们坐着,低声交谈,手里捧着酒杯。空气里漂浮着咖啡香和淡淡的酒气,少了躁动,多了几分文艺的沉静。

    沈听澜依旧选择了最角落的位置,像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江屿是第三个上场的。他抱着一把原声木吉他,坐在舞台中央唯一的一把高脚凳上。他穿了件简单的黑色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柔和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削弱了他眉宇间的桀骜,平添了几分干净的少年气。

    他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对着麦克风轻轻说了句:“《星隙》,一首新写的歌。”

    然后,他拨动了琴弦。

    前奏舒缓而清澈,吉他的音色温暖醇厚。他开口唱歌,声音比电吉他伴奏时低沉了许多,沙哑感依旧存在,却像被细细打磨过,带着一种叙事般的温柔。

    沈听澜屏住了呼吸。

    那旋律……她绝不会认错。虽然被重新编排,节奏放缓,配上了全新的歌词,但旋律的骨架,和声进行的逻辑,分明就是她那首《星空变奏曲》中,最为私密、从未示人的一个乐章片段!那是她在周屿刚离世时,在极度悲伤中写下的,充满了迷茫和质问。

    他不仅记住了,还理解了,并且……用他的方式,重新诠释了它。

    在他的歌声里,那些原本属于她的、无法言说的痛苦,被转化成了具象的诗句,关于失去,关于黑夜,关于在无尽黑暗中寻找微光的执着。他的演绎,没有古典乐的精致雕琢,却有一种粗粝的真实感,像未经打磨的原石,直接、坦诚,却因此更具穿透力。

    他唱:

    “我收集所有破碎的光/拼凑不成你旧模样/在断弦的琴箱里/寻找未完成的乐章……”

    沈听澜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酸涩感直冲鼻腔。她一直小心翼翼藏匿的伤口,就这样被一个几乎算是陌生的年轻人,在公开场合,温柔而残酷地剥开。羞耻,愤怒,还有一种被深刻理解的战栗,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冰凉。

    一曲终了,台下响起真诚而热烈的掌声。

    江屿抬起头,目光没有任何犹豫,直直地投向角落里的她。隔着昏暗的光线和稀疏的人群,他的眼神清晰而专注,带着一种完成了某种仪式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审判的紧张。

    他没有像其他表演者那样鞠躬致谢,只是看着她,仿佛这场表演,自始至终,观众只有她一人。

    沈听澜再也无法待下去。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她没有再看台上那个身影一眼,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酒吧。

    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她却觉得脸上滚烫。她沿着寂静的街道快步走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一面被胡乱敲响的鼓。

    刚走过一个转角,手臂突然被人从后面抓住。

    她惊愕回头。

    江屿微微喘着气,显然是追出来的。他额前的黑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黑色的衬衫领口敞开,在路灯下能看清他锁骨清晰的线条。年轻的面庞上带着执拗的表情。

    “为什么走?”他问,声音因为奔跑而有些气息不稳。

    “放开我。”沈听澜试图挣脱,但他的手指有力而坚定。

    “你听到了,对不对?”他不依不饶,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那首歌,你听懂了。”

    “你凭什么?!”累积的情绪终于爆发,沈听澜抬起头,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你凭什么未经我的允许,擅自改动我的曲子?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随意解剖别人的悲伤?!”

    她的质问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江屿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样子,眼中的执拗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他没有松开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仿佛怕她一转身就会消失。

    “因为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那天在雨里,那些湿透的乐谱……我看到了那些音符在哭泣。沈听澜,”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没有任何敬语,带着一种跨越了年龄与身份的亲密,“你的音乐在哭泣,而你,却在对着它微笑。”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沈听澜所有的防线。

    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一年来,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得体、坚强,在这一刻,在这个比她小四岁、本该毫无交集的男孩面前,土崩瓦解。

    她不再挣扎,只是低着头,任由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冰冷的人行道上。

    江屿没有说话。他没有递上纸巾,也没有笨拙地安慰。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握着她纤细的手臂,像一个沉默的锚,在她情绪的风暴中,提供着微小却坚实的支撑。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街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过了许久,沈听澜的情绪才慢慢平复。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臂,转过身,用残留着哽咽的声音,哑然道:

    “江屿,你不该这样的。”

    你不该闯入我的世界,不该看穿我的伪装,更不该……让我在你面前,如此失态。

    他没有回应该或不该,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轻声说:“我骑车送你回去。”

    这一次,沈听澜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