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能听到仪器运作的细微背景音。付声猜想，程阳很可能还在解剖室或者实验室加班。

    “你说。”程阳的声音依旧简洁。

    “死者颈部的扼痕，有没有什么特征？比如，能否大致判断出凶手的力量大小？或者惯用手？有没有留下除了死者本人之外的生物痕迹，比如皮屑、毛发？”付声直接切入重点。他想知道，扼死刘伟的人，更像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性，还是一个体格相对普通的学生。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程阳的声音传来，带着法医特有的客观和严谨：“颈部扼痕清晰，呈双手扼颈的典型特征，扼压力量很大，导致舌骨、甲状软骨骨折。从扼痕的分布和力度来看，凶手应该是一个成年男性，力量较强。惯用手暂时无法明确判断，因为是双手扼颈。我们在死者颈部扼痕处提取到了微量皮屑组织，初步DNA比对排除了死者本人，正在进行进一步检验分析，看能否提取到有效的嫌疑人DNA。另外，在死者的指甲缝里，也提取到了微量纤维和皮肤组织，同样在检验中。”

    成年男性，力量较强！这个描述，似乎更倾向于王强那种“社会人”，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赵峰，毕竟人在极端情绪下爆发出的力量有时会超出常态。

    “微量皮屑和指甲缝里的发现很重要。”付声说道，“结果出来后，能否…？”

    “检验结果属于重要案情，按规定，在案件侦破前不能对外透露。”程阳打断了他，语气虽然依旧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原则性，“付律师，我知道你想了解情况，但警方有办案纪律。如果你有确凿的线索，应该提供给负责案件的张队长。”

    付声有些无奈，但也理解她的立场。他换了个方式问道：“那…除了扼颈，尸体上还有没有其他可疑的伤痕？比如，生前搏斗造成的伤？”

    “死者双手腕部、前臂有轻微的抵抗伤，符合被扼颈时挣扎的特征。此外，没有发现其他明显的生前损伤。”程阳回答。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你，程法医。”付声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更多信息了。

    “付律师，”就在付声准备挂电话时，程阳忽然又开口了，“你刚才说，你掌握了新的线索？”

    “是的。”付声犹豫了一下，决定透露一部分，看看程阳的反应，“有目击者称，曾看到刘伟在校外咖啡馆与一名叫王强的男子发生激烈争吵，内容涉及论文抄袭，王强对刘伟进行了威胁。这名王强，据说是刘伟学院一名叫王涛的学生的哥哥。另外，也有人看到刘伟失踪前几天，曾与他带的博士生赵峰在办公楼发生过争执，赵峰情绪激动。”

    电话那头，程阳似乎在快速消化这些信息。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说道：“你说的这些情况…警方应该也正在排查。王涛和赵峰，确实都在警方的初步调查名单里。”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赵峰…似乎有更直接的作案嫌疑。”

    更直接的作案嫌疑？付声心中一动：“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他跟刘伟的矛盾更尖锐？还是有其他证据？”

    “具体的我不能说。”程阳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疏离，“但警方办案，讲究证据链。付律师，我知道你有你的立场和方法，但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情绪激动也不代表就是凶手。法医能做的，就是让证据说话。”

    “我明白。”付声说道，“程法医，如果…我是说如果，警方最终锁定的嫌疑人是赵峰，而我认为其中有疑点，或者有证据指向其他人，你会怎么看？”

    这几乎是一个试探，试探程阳在面对可能的“冤案”或者“误判”时，她的立场会是什么。

    电话那头的程阳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久到付声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听到她清晰而坚定的声音：“我的职责，是基于科学证据，还原事实真相。无论最终的嫌疑人是谁，只要证据指向他，我就会如实呈报。但同样，如果后续有新的证据出现，足以推翻之前的结论，我也会坚持修正。真相只有一个，它不应该被立场左右。”

    付声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程阳的回答，虽然依旧保持着距离，但透露出的专业精神和对真相的执着，让他看到了一丝合作的可能。至少，她并非完全站在警方的“有罪推定”立场上，而是更相信科学证据本身。

    “谢谢你，程法医。我明白了。”

    挂了电话，付声靠在座椅上，揉了揉眉心。程阳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警方似乎已经将重点放在了赵峰身上。这并不奇怪，师生矛盾、毕业压力，加上赵峰孤僻的性格，很容易构成一个看似合理的作案动机和嫌疑人画像。相比之下，王强虽然有威胁行为，但他是校外人员，进入校园作案并掩埋尸体，似乎难度更大，也更容易留下痕迹。

    但付声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李浩描述的王强威胁时的凶狠，以及扼痕所显示的“力量较强”的特征，似乎更符合王强的形象。而且，仅仅因为论文被毙就要杀害导师，赵峰的动机是否真的如此充分？还是说，这背后另有隐情？

    他决定，明天必须去查清楚王涛和王强这对兄弟的底细，以及他们与刘伟之间关于“论文抄袭”的具体情况。同时，也要想办法侧面了解一下赵峰，看看他是否真的像警方初步判断的那样，是最大的嫌疑人。

    与此同时，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气氛紧张而忙碌。张靖宇叼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眉头紧锁地盯着面前白板上的人物关系图和线索。苏苏坐在一旁，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着，调阅着各种资料。

    “头儿，赵峰那边查得怎么样了？”苏苏抬起头问道，脸上带着一丝倦意，但眼神依旧明亮。

    “哼，”张靖宇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这小子嘴硬得很！审了半天，除了承认跟刘伟因为论文的事吵过几次，其他的都一问三不知！他导师失踪那天晚上，他说自己在宿舍通宵改论文，没人能证明！”

    白板上，赵峰的照片被放在了中心位置。旁边标注着：男，24岁，宁城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导师刘伟。性格内向，不善交际。因博士论文多次未达标，面临延毕风险，与导师刘伟存在较深矛盾。失踪当晚无不在场证明。

    “但是，光凭这些，定他的罪还不够吧？”苏苏皱着小巧的鼻子，“动机是有，时间也有可能，但缺少直接证据啊。现场勘查那边，除了埋尸地的脚印和一些翻动痕迹，也没找到什么能直接指向他的东西。”

    “我知道！”张靖宇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程阳那边不是说，死者指甲缝里和扼痕处提取到了微量物证吗？DNA结果怎么样了？”

    “程姐刚打电话来说，初步结果出来了，”苏苏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死者指甲缝里的纤维，跟赵峰经常穿的一件深蓝色外套的纤维成分高度相似！还有，扼痕处提取到的微量皮屑组织，DNA比对结果…与赵峰的DNA样本，初步比对，疑似匹配！”

    “什么？！”张靖宇猛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疑似匹配？那就是他了？！”

    “程姐说，因为提取到的样本量非常微小，存在干扰的可能性，还需要进行更精密的复核检验才能最终确定。但初步结果，确实指向赵峰的可能性非常大。”苏苏说道，语气也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张靖宇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脸上阴晴不定。如果DNA证据确凿，那这个案子基本就可以宣告破案了。赵峰，这个看起来文弱孤僻的博士生，竟然真的因为毕业压力，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导师！

    “那…付声那边提到的那个王强呢？”苏苏犹豫着问了一句，“他哥哥王涛的论文抄袭，还有威胁刘伟的事，咱们也查了吧？”

    “查了！”张靖宇没好气地说，“王涛那小子就是个混子！他那毕业论文，确实找人代笔了，想让刘伟通融一下，刘伟不肯，他就让他那个搞房地产开发的哥哥王强出面。王强确实找过刘伟几次，态度也挺横，但没证据表明他动了手。而且，案发当晚，王强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他在跟几个生意伙伴打麻将，一直到凌晨，好几个人可以作证。”

    “这样啊…”苏苏点点头，这么看来，王强这条线似乎断了。所有的证据，似乎都越来越清晰地指向了赵峰。

    “准备一下，”张靖宇猛地一拍桌子，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等程阳那边最终的DNA复核结果一出来，如果确认无误，立刻对赵峰实施拘捕！我倒要看看，铁证面前，他还怎么狡辩！”

    他看了一眼白板上赵峰那张略显木讷的照片，眼神冰冷。无论过程多么曲折，抓住真凶，告慰逝者，才是他们刑警的天职。至于那个总喜欢唱反调的付声律师…这次，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夜色越来越深，宁城大学校园内，除了几栋实验楼和图书馆还亮着灯，大部分区域已经陷入沉寂。

    付声驱车缓缓驶离南门，脑海中却依旧盘旋着各种线索和疑问。程阳提到的DNA初步比对结果，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难道，真的是赵峰？那个面临毕业压力的孤僻博士生，真的走向了极端？

    但他总觉得，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直觉告诉他，那个在咖啡馆里凶狠威胁刘伟的王强，以及背后可能隐藏的论文抄袭内幕，不会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还有那张神秘的纸条，到底是谁写的？约见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警方仅凭初步的DNA结果和间接证据就认定赵峰是凶手，会不会忽略了其他的可能性？会不会…造成另一个冤案？

    他想起了高铁案中吴建那张绝望而麻木的脸，想起了法律天平两端，那代表着生命与自由的沉重砝码。作为律师，他的职责不仅仅是为被指控的人辩护，更是在可能的情况下，探寻更接近真相的脉络，防止错误的发生。

    明天，他必须尽快行动起来。一方面，要深入调查王强和王涛兄弟，查清论文抄袭的具体内幕，以及王强在案发时间段内真实的不在场证明。另一方面，也要想办法接触赵峰，或者至少找到他的同学、朋友，了解他更真实的一面，看看他是否真的具备杀害导师的心理和行为特征。

    他有一种预感，这个看似即将被警方“破获”的校园埋尸案，其背后所隐藏的真相，可能远比现在呈现出来的要复杂得多，也黑暗得多。而他与程阳、张靖宇，因为对这个案件的不同判断和切入点，或许将再次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展开新一轮的角力与交锋。只是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找到那个扼杀生命的真正凶手。

    车辆汇入城市的车流，霓虹闪烁，将付声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前方的道路，似乎充满了未知与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