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接过报告，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数据和结论。报告指出，从废弃工作室找到的那些“林岳涵笔记”碎片中，有大约三分之一的纸张，其墨水成分中检测出了一种特定的有机溶剂和颜料稳定剂。这种配方的墨水，最早出现在市场上是十一年前，由国内一家名为“文渊阁”的墨水厂推出的一款高级档案墨水。而林岳涵去世于十五年前，他生前常用的墨水品牌和成分，与此存在显著差异。

    “‘文渊阁’档案墨水……”沈曼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种墨水以其持久性和抗褪色性著称，常被用于一些需要长期保存的文献记录。选择这种墨水，说明伪造者或者续写者，希望这些‘笔记’能够尽可能长久地‘存活’下去，以假乱真。”

    “也就是说，”小李的眉头紧锁，“陆凯找到的那些让他奉若神明的‘林老师遗言’，其中一部分，根本就是别人后来添油加醋，甚至凭空捏造的！这个人，或者这群人，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去篡改一个已故学者十五年前的笔记？”

    沈曼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光污染将天空映照得一片昏黄，看不见星辰。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陆凯在审讯室里那种近乎癫狂的偏执，他对林岳涵的盲目崇拜，以及他对孟凡“亵渎”林岳涵研究的极端愤怒。

    “他们想塑造一个‘林岳涵’，”沈曼缓缓开口，声音冷静却带着穿透力，“一个符合他们期望的、被扭曲了的林岳涵。一个悲情的、被冤屈的、思想超前却不被世人理解的天才。这些被篡改或伪造的笔记，就是用来强化这个形象的工具。它们被精心设计，充满了愤懑、不甘、以及对所谓‘庸俗世界’的控诉，却刻意隐去了林岳涵研究中真正核心、可能存在争议或者不那么‘光鲜’的部分。”

    “就像您之前说的，筛选和引导。”小李恍然大悟，“陆凯，就是被这些精心编织的‘遗言’所俘获的信徒。他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让他看到的林岳涵。”

    “不仅如此。”沈曼的眼神更加深邃，“伪造者选择在废弃的工作室留下这些笔记，本身就是一种筛选。什么样的人会去那种被遗忘的角落？多半是像陆凯这样，对学校历史、对某些‘传说’有着特殊情结，并且性格内向、容易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这样的人，一旦‘发现’了这些‘秘密’，就更容易将其视为珍宝，并深信不疑。”

    她顿了顿，继续分析道：“而孟凡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孟凡的调查，很可能触及了这些伪造笔记背后的真相，或者说，他试图还原一个真实的、未经修饰的林岳涵。这对于那些处心积虑维护‘被塑造的林岳涵’形象的人来说，是绝对无法容忍的。孟凡的‘思考者’，或许在他们看来，就是一种挑衅，一种对他们‘信仰’的亵渎。”

    “所以，孟凡必须死。”小李倒吸了一口凉气，“而陆凯，就成了他们手中最理想的棋子，甚至……是凶器。”

    沈曼微微颔首：“现在，我们需要知道，陆凯是从谁那里，或者通过什么途径，‘发现’的这些笔记。这份鉴定报告，就是戳破他幻想的利刃。”她拿起报告，“我这就去见程队。同时，让吴淞那边，务必加快对苏哲行踪的追查。这个苏哲，很可能就是解开这一切谜团的关键人物。”

    她转身离开技术科，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在逼近那个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的真相。

    市局，审讯室。

    灯光依旧惨白。陆凯经过一夜的消耗，精神状态比之前更加萎靡，但眼神中的偏执却未消减分毫，反而因为疲惫而显得更加阴鸷。他低垂着头，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抗拒气息。

    程宸和烁烁再次坐在他对面。这一次，程宸没有急于开口，只是将一份文件——正是沈曼刚刚送来的墨水鉴定报告——轻轻放在了陆凯面前的桌上。

    “陆凯，看看这个。”程宸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陆凯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沙哑地哼了一声：“又想用什么东西来诈我？我说了，我没有杀孟凡。林老师是无辜的，他的思想不容玷污。”

    “我们没有说你杀了孟凡，我们只是想让你看清一些事实。”烁烁冷冷地开口，“你口口声声的‘林老师’，你所谓的‘他的思想’，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别人喂给你的？”

    陆凯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烁烁：“你什么意思？！”

    程宸将报告往前推了推：“这是我们对你在格物楼地下室找到的那些笔记进行的科学鉴定。结果显示，其中一部分笔记，使用的墨水，是林岳涵去世后好几年才被生产出来的。也就是说，那些让你深信不疑的‘林老师遗言’，至少有一部分，是伪造的。有人在冒充林岳涵的笔迹，在续写他的‘思想’。”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陆凯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他猛地伸手想去抓那份报告，却被手铐限制住了动作，只能徒劳地在椅子上挣扎，“你们胡说！你们想诬陷林老师，就像十五年前那帮人一样！那些字迹，那种思想的深度，绝对是林老师的！”

    “字迹可以模仿，思想可以揣测，甚至可以被引导。”程宸的语气依旧沉稳，“但科学数据不会说谎。陆凯，你被骗了。你所崇拜的，可能只是一个被人精心塑造出来的幻影。”

    “不……不……”陆凯喃喃自语，眼神开始变得迷茫和痛苦。他死死盯着那份报告的封面，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他一直以来坚守的信仰，似乎在这一刻开始崩塌。

    “告诉我们，那些笔记，你到底是怎么找到的？”程宸抓住他心理防线松动的瞬间，追问道，“是有人特意引导你去的那个废弃工作室吗？还是有人直接把那些笔记交给了你？”

    陆凯的呼吸变得粗重，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紧紧闭上眼睛，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过了许久，他才用一种近乎虚脱的声音说道：“是……是一个人……他告诉我，格物楼的地下室，藏着林老师真正的精神遗产……他说，只有真正理解林老师的人，才能找到它们，并继承他的意志……”

    “那个人是谁？！”烁烁立刻追问。

    陆凯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不认识他……他总是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清脸。他……他说他是林老师当年的学生，是林老师思想的忠实追随者……他说，这个世界充满了对林老师的误解和污蔑，需要有人来捍卫他的名誉，传承他的火种……”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你的？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程宸继续深入。

    陆凯断断续续地回忆着：“大概……大概是一年前……我在学校的BBS上发过一些关于林老师当年研究的帖子，表达了一些……一些崇敬的看法。没过多久，他就通过匿名邮件联系了我。后来，我们在线下见过几次面，都是在很隐蔽的地方。他给了我一些……一些据说是林老师从未发表过的手稿复印件，里面的思想深邃而……悲怆，让我深受震撼。他说，孟凡……孟凡的研究方向，是在曲解林老师，是在利用林老师的悲剧来为自己牟利，是另一种形式的‘窃取’……”

    “所以，你就对孟凡产生了强烈的敌意？”

    陆凯痛苦地抱住了头：“我……我只是想保护林老师……我不想他死后还要被人消费……那个油泥雏形，是我做的……我想用林老师的方式，来警示孟凡，让他停止对林老师的‘亵渎’……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孟凡会死……”他的声音充满了悔恨和绝望。

    “那个戴帽子和口罩的人，最后一次联系你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提到过其他人？或者一个组织？”程宸紧盯着陆凯的眼睛。

    陆凯努力回忆着：“孟凡出事后，他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组织？他好像提过……他说，有很多像他一样，默默守护着林老师精神遗产的人……他们……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信念……”

    “什么信念？”

    陆凯的眼神再次变得有些狂热，又有些空洞：“他说……‘思想不灭，真理永存’……他说，他们是……是‘真理的守望者’……”

    “真理的守望者？”程宸和烁烁对视一眼，这个名字，透着一股浓浓的理想主义和偏执色彩。

    “他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信物，或者提到过什么特殊的标记？”

    陆凯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他一直很神秘，很谨慎……”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啊！我想起来了！有一次，他不小心掉了一个小东西，是一个……一个金属的书签，形状很奇怪，像……像一片残缺的蝴蝶翅膀……”

    “残缺的蝴蝶翅膀？！”程宸和烁烁心中同时一震。这与本书的书名《残损的蝶翼》不谋而合，难道这不仅仅是一个文学性的比喻，更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符号？

    与此同时，数百公里之外，林岳涵的老家所在的那个偏僻小县城。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带着一丝潮湿的泥土气息。吴淞和两名当地派出所的协查民警，正站在一座荒废已久的疗养院大门前。这座疗养院依山而建，红砖墙体早已斑驳不堪，许多窗户的玻璃也已破碎，露出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乎淹没了曾经的水泥路面。

    “吴警官，根据我们走访了解，这座‘青松疗养院’在二十多年前就倒闭了，之后一直荒废着。苏哲的户籍信息最后显示迁到了县里，但我们查了近十年的常住人口和暂住人口登记，都没有他的直接记录。如果他真的回了老家，又不想被人发现，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当地派出所的李所长对吴淞说道。

    吴淞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疗养院的每一个角落：“苏哲这个人，反侦察意识很强。他既然刻意隐藏行踪十二年，就不会轻易暴露。我们分头仔细搜查，任何可疑的痕迹都不要放过，特别是近期有人活动过的迹象。”

    疗养院的规模不小，有好几栋独立的楼房和一些附属建筑。他们兵分三路，开始对这座死寂的建筑群进行地毯式搜索。

    吴淞负责的是主楼。主楼有三层，内部结构复杂，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阳光从破碎的窗户艰难地挤进来，在布满蛛网的走廊里投下斑驳的光影。脚踩在腐朽的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显得格外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