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仁医院胸外科的办公室位于住院部大楼的七层。顾夜白按照指示牌，穿过略显拥挤但秩序井然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气息，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这味道曾是他童年记忆的一部分，如今却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站在科室主任办公室的门前，门牌上清晰地写着“秦川 主任医师”。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顾夜白抬手，轻轻叩响了房门。

    “请进。”一个沉稳略带磁性的男声从门内传来。

    顾夜白推开门，只见办公桌后坐着一位身穿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子。他约莫四十五岁上下，面容儒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温和，正审视着手中的一份文件——那是顾夜白的个人履历。

    “秦主任，您好，我是顾夜白，今天来报到。”顾夜白微微躬身，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秦川抬起头，目光落在顾夜白身上，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这个年轻人，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显沉静，甚至可以说有些过分的冷静，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不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该有的热忱与期待，反而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疏离感。

    “顾夜白，欢迎你加入瑞仁胸外科。”秦川放下手中的履历，脸上露出一抹公式化的微笑，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请坐。”

    顾夜白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笔直。

    “你的履历我看过了，非常出色，理论考试和操作技能评估都是近乎满分，推荐信上的评价也非常高。”秦川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赏，但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想要看透顾夜白平静的表象，“说实话，以你的条件，留在你之前实习的教学医院或者去其他一线城市的顶尖医院，都会有很好的发展，为什么会选择我们瑞仁？”

    这个问题很直接，也很关键。顾夜白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他垂下眼睑，声音依旧平淡：“瑞仁医院的胸外科在业内享有盛誉，林……林文德教授曾经是这里的旗帜，我希望能在这里学到真正顶尖的技术。”他刻意在提及父亲名字时顿了一下，巧妙地掩饰了那一瞬间的刺痛。

    秦川听到“林文德”三个字，眼神微微一动，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恢复如常：“林教授的确是我们瑞仁乃至全国胸外科的骄傲，只可惜……”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我们科室目前有三个治疗组，床位五十张，手术量在全院名列前茅。年轻人很多，大家工作都很努力。”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继续说道：“你来了之后，会先跟着各个组轮转，熟悉一下情况。我们科里有一位年轻医生叫裴济舟，和你年纪相仿，也是一位非常有潜力的医生，医学院毕业后就直接留院了。你们年轻人之间，既要互相学习，通力合作，也要有良性的竞争，这样才能共同进步。”秦川的语气温和，但话语间隐隐透着一股上位者的提点和期许。

    顾夜白点头应道：“我明白，秦主任，我会努力的。”他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秦川，内心却波涛汹涌。瑞仁医院，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条走廊，每一个房间，都承载着他与父亲的记忆。父亲林文德的办公室，就在这栋楼的更高一层，曾经是他最向往的地方。他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穿着白大褂，像父亲一样，自信而从容地走进那间办公室，成为一名像父亲那样受人尊敬的优秀医生。可如今，物是人非，他只能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怀揣着沉重的秘密和复仇的火焰，重新踏足这片土地。

    秦川似乎对顾夜白的沉稳颇为满意，又交代了一些科室的规章制度和注意事项，便叫来一位护士长，让她带顾夜白去熟悉环境，并安排办公室。

    巧合的是，顾夜白被安排与裴济舟共用一间办公室。

    护士长将他领到一间双人办公室门口，笑着说：“小顾医生，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办公位了，里面是裴医生，你们年轻人多交流。”

    顾夜白道了谢，推门而入。办公室不大，靠窗的位置已经被人占据，桌面上摆放着一些精致的摆件和最新款的平板电脑，显得主人家境不俗。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白大褂，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容貌俊朗但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傲气的年轻男子正低头看着一份病历。他便是裴济舟。

    听到开门声，裴济舟抬起头，目光在顾夜白身上一扫而过，带着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慢。对于这个突然“空降”到科室，并且一来就被秦主任特别提及的进修医生，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

    “你好，我是顾夜白，以后请多指教。”顾夜白主动开口，语气依旧是那份客气而疏离。

    裴济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随即又低下头，继续看他的病历，连一个礼节性的点头都欠奉。那股子天生的优越感和傲气，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

    顾夜白也无意与他深交，更不在乎他的冷淡。他默默地走到靠门的那个空置的办公桌前，将自己的简单物品放下。他现在满心都是复仇的计划，对于这种办公室里的人际关系，他根本懒得费神。

    他迅速地熟悉着办公室的环境，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墙上悬挂的医院内部结构图。他需要尽快掌握医院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病案室和资料库的位置。父亲当年的手术记录、相关的调查文件，甚至是一些不为人知的内部资料，都可能藏在那里。那些，将是他揭开真相的关键。

    下午，顾夜白领到了属于他的白大褂。崭新的衣料带着一丝浆洗过的硬挺，胸口处用蓝线绣着“瑞仁医院 胸外科 顾夜白”的字样。当他穿上这件白大褂，看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心中百感交集。这曾是他梦寐以求的身份，如今却成了他复仇的伪装。

    他跟着一位资深的主治医生开始第一次查房。病房里弥漫着病人特有的气息和家属焦灼的等待。面对每一个病人，顾夜白都尽可能地表现出专业和细致。他仔细询问病史，认真进行体格检查，条理清晰地向上级医生汇报情况。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透着远超普通进修医生的老练和沉稳。

    然而，在他专业的表象之下，内心深处却在极力压制着对这家医院复杂而汹涌的情感。每一次触摸到冰冷的听诊器，每一次翻阅病历，都会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父亲。父亲曾在这里救死扶伤，也曾在这里蒙冤受辱。

    在熟悉环境的过程中，顾夜白有意无意地观察着医院里的人和事。他默默记下那些在父亲出事时，已经在医院身居高位的人。他们的相貌，他们的职位，他们如今的言行举止，都成了他暗中观察的对象。他像一头耐心的猎豹，潜伏在暗处，等待着捕捉猎物的蛛丝马迹。

    走过医院大厅的公告栏时，他的脚步不经意地顿了顿。公告栏上，张贴着医院领导班子的照片和简介。其中一张照片，让他眼底瞬间闪过一丝刺骨的寒意。

    照片上的男人约莫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笑容温和可亲，看起来颇有学者风范。照片下方的简介写着：温铭章，瑞仁医院副院长，大外科主任，主任医师，教授。

    温铭章！顾夜白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冷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个人，他太熟悉了！当年，温铭章是父亲林文德最信任的副手，也是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父亲出事后，他非但没有为父亲辩解一句，反而最先站出来“划清界限”，甚至在调查组面前提供了一些所谓的“证据”，间接坐实了父亲的“医疗事故”。如今，这个踩着父亲鲜血上位的人，竟然已经成了瑞仁医院的副院长，权势赫赫的大外科主任！

    顾夜白的指尖微微颤抖，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但温铭章那张伪善的脸庞却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知道，这个人，将是他调查名单上的重中之重。当年的事情，温铭章绝对脱不了干系！

    傍晚时分，科室的工作渐渐告一段落。同事们陆续下班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顾夜白一人。他没有急着回去，而是独自一人，乘电梯来到了心胸外科所在的楼层——那曾是父亲林文德倾注了毕生心血的地方，只是后来医院架构调整，心外科和胸外科才分开。

    走廊里比白天安静了许多，灯光柔和地洒在光洁的地板上。他凭着记忆，一步步走向那个熟悉的位置。

    科主任办公室的门紧紧关闭着，门牌已经换了新的名字，不再是“林文德”三个字。

    顾夜白站在门外，久久凝视着那扇紧闭的门。时光仿佛倒流，他似乎能看到父亲当年穿着白大褂，伏案工作的忙碌身影；能听到父亲与同事讨论病例时，那温和而坚定的声音；能感受到父亲推开这扇门时，脸上带着的疲惫却满足的微笑。

    无尽的思念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但他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滑落。他不能软弱，更不能被情绪左右。

    父亲的冤屈尚未昭雪，母亲的下落依然不明。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凉的门板，仿佛能透过这扇门，感受到父亲残留的气息。

    “爸，我回来了。”他在心中默念，“我一定会查清楚一切，让那些害了您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瑞仁医院，欠您的，我会让他们加倍偿还！”

    复仇的决心，如同淬火的利刃，在他的心中愈发坚定和锋利。夜色渐深，顾夜白的身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