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仁医院的夜晚，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繁忙，只剩下冰冷的灯光和偶尔响起的仪器滴答声，以及值班医护人员匆匆的脚步声。回到胸外科的顾夜白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俯瞰着这座沉睡中的城市，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急诊科那场风波之后，他在胸外科的地位隐隐有了些变化。秦川主任对他愈发看重，甚至开始让他独立负责一些病情相对稳定的病人，手术机会也明显增多。裴济舟的嫉妒和排挤虽然依旧存在，但科里其他一些年轻医生看他的眼神，却多了几分敬佩和好奇。

    然而，这些对于顾夜白而言，都只是表象。他真正的目标，始终是深埋在瑞仁医院阴影之下的真相。电子病案系统权限森严，纸质档案室更是守卫严密，如同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他深知，直接闯入查找几年前的敏感卷宗，无异于以卵击石，一旦暴露，前功尽弃。他必须找到一条更隐秘、更安全的迂回之路。

    夜色渐浓，顾夜白脑中飞速盘算着。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在错综复杂的丛林中搜寻着每一个可能的突破口。忽然，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闪过——庄恕言。

    庄恕言，瑞仁医院的老法医，一个在医院里近乎传说般的人物。据说他医术精湛得近乎妖孽，尤其在法医鉴定和疑难病理分析方面，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和独到见解。然而，此人性格孤僻古怪，不喜与人交际，脾气更是出了名的差，在医院里人缘极差，几乎没什么朋友，总是独来独往。但顾夜白也曾从一些老员工的零星谈论中捕捉到另一个关键信息：庄恕言对一些悬而未决的医疗旧案，抱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时常会翻阅那些积满灰尘的卷宗，试图找出被忽略的真相。

    这个信息，像一道微弱的光，照亮了顾夜白眼前的迷雾。他决定，从庄恕言身上寻找突破口。

    接下来的几天，顾夜白除了完成日常的医疗工作，其余时间几乎都泡在了医院的内部资料室和小型图书馆里。他仔细查阅着医院内部发表的学术期刊和历年的研讨会资料，终于，在一份几年前的院内疑难病例研讨会纪要中，他找到了关键的线索。那是一次关于“罕见死因尸检报告分析”的研讨会，庄恕言在会上对一例因“不明原因多器官衰竭”死亡的患者尸检报告，提出了与主流观点截然不同的独到见解，认为其死因并非简单的并发症，而是某种极其隐蔽的、未被及时发现的深层感染。而这份报告所涉及的案例，其发生时间，恰好与父亲林文德出事的时间相近。

    顾夜白心中一动。他迅速调集前世的医学知识和这几年苦修的成果，针对庄恕言当时提出的观点，结合自己对类似病例的理解，精心构思并撰写了一份关于“罕见术后感染引发进行性多器官功能衰竭综合征的早期识别与病理机制探讨”的病例分析报告。这份报告并非凭空捏造，而是基于一个他前世曾接触过的极其复杂且罕见的真实病例，并巧妙地融入了一些与庄恕言当年观点相呼应，甚至更为深入的推论。他相信，这份报告足以引起庄恕言的兴趣。

    一切准备就绪。这天下午，顾夜白特意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白大褂，手中拿着那份打印好的报告，深吸一口气，朝着位于行政楼地下二层，几乎被人遗忘的法医科办公室走去。

    法医科的走廊比其他科室要阴冷许多，灯光也显得格外昏暗。走廊尽头，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紧闭着，门上挂着一块小小的铜牌，刻着“法医鉴定室 庄恕言”几个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顾夜白定了定神，抬手轻轻叩响了房门。

    “谁啊？有事说事，没事滚蛋！”一个苍老而沙哑，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内传出，语气冲得像吃了枪药。

    顾夜白并不在意，平静地开口：“庄教授您好，我是胸外科的进修医生顾夜白，有一些关于罕见术后感染的病例问题想向您请教。”

    门内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阵椅子拖动的刺耳声响，接着是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一只布满皱纹和老年斑、指节粗大的手扒在门框上，一颗头发花白、乱糟糟如同鸟窝的脑袋从门缝里探了出来。那是一张瘦削而苍老的脸，深刻的法令纹如同刀刻一般，一双浑浊却又偶尔闪过精光的眼睛，警惕地上下打量着顾夜白。

    “胸外科的小子？找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家伙请教什么？”庄恕言的语气依旧不善，眼神中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顾夜白微微躬身，将手中的报告递了过去，态度谦逊而诚恳：“庄教授，这是我最近在临床中遇到的一些困惑，整理出的一份关于罕见术后感染导致多器官衰竭的病例分析报告，其中有一些病理环节的推测，我百思不得其解，听闻您在这方面有极深的造诣，所以冒昧前来，希望能得到您的指点。”

    庄恕言的目光落在顾夜白手中的报告上，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似乎对这种主动上门的“请教”并不感冒。他没有立刻接過报告，而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又仔細打量了顾夜白一番，仿佛要将他看穿。

    办公室内的景象也随着门缝的扩大而显露出来。房间不大，光线极其昏暗，窗户被厚重的深色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盏发出昏黄光芒的旧台灯亮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福尔马林、消毒水和陈旧纸张混合的古怪气味，令人有些不适。房间里堆满了各种人体骸骨模型、器官标本浸泡瓶以及一摞摞比人还高的医学图谱和卷宗档案，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显得杂乱而阴森。

    “哼，现在的年轻人，不好好在临床上待着，净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庄恕言嘟囔了一句，但还是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接过了顾夜白的报告。他的手指干瘦却有力，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暗沉的痕迹。

    他粗略地翻了几页，起初脸上依旧是那副爱答不理的表情，眼神中带着一丝漫不经心。顾夜白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这份报告的价值，庄恕言一定能看出来。

    果然，当庄恕言翻到报告中关于“细胞因子风暴的早期非典型表现与隐匿性感染灶的关联性推测”那一章节时，他浑浊的眼睛里猛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翻页的动作也明显慢了下来。他原本佝偻的背，似乎也稍微挺直了一些。

    他抬起头，重新审视着顾夜白，眼神中多了一丝探究：“这个关于早期免疫应答失衡导致后续瀑布式炎症反应的推论……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顾夜白心中一动，知道自己赌对了。他点点头，语气平静地解释道：“是的，庄教授。我观察到在某些快速进展的多器官衰竭病例中，常规的抗感染治疗效果不佳，而早期的一些细微生理指标异常，比如特定淋巴细胞亚群的急剧变化和某些炎症介质的超常规表达，似乎被我们忽略了。我推测，这可能与一种非常罕见的、具有高度免疫逃逸能力的病原体感染，或者机体在特定应激状态下产生的过度免疫反应有关。”

    他没有将话说得太满，而是以一种探讨和推测的口吻，将自己报告中的核心观点娓娓道来。这些观点，既与庄恕言当年的某些论断遥相呼应，又在细节上有着更为深入和创新的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