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恒的指令，让在场的老刑警们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况恒竟然真的采纳了一个实习生的“玄学”理论。

    赵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接触到况恒那不容置喙的眼神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甄怜虽然没有资格参加这个会议，但当她看到技术科的同事开始重新调取案发现场的微距照片，进行绳结比对时，她知道，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一丝希望，像穿透乌云的微光，照进了她心里。就连办公室里一些之前对她爱答不理的老刑警，看她的眼神，也开始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从纯粹的无视，变成了一种审慎和好奇。

    然而，这丝微光，还没来得及照亮前路，就被更深重的黑暗所吞噬。

    下午两点整。

    那部红色的、代表着死亡和紧急状况的电话机，毫无征兆地，再一次划破了重案组刚刚获得片刻喘息的平静。

    尖锐刺耳的铃声，像一把淬毒的利刃，狠狠地扎进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那部红色的电话机，像一个盘踞在办公室里的红色毒蛛，每一次吐丝，都意味着一条鲜活生命的终结。

    况恒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了话筒，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

    “说！”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和压抑的怒火。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证实了他最坏的猜测。

    “况队……城西，夜市后面的三槐巷……又发现一具女尸……”

    况恒的身体僵住了，握着电话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双锐利的眼眸里，已经是一片猩红的血色风暴。

    第三个了。

    短短几天之内，第三个年轻的生命，在他眼皮子底下消逝。

    “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准靠近！”他对着话筒低吼，与其说是在下达命令，不如说是在发泄胸中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狂怒和无力感。

    挂断电话，他没有像前两次那样暴跳如雷，而是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沉默。他缓缓地转过身，环视着办公室里每一个脸色惨白的组员。

    “走。”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抓起外套，第一个冲了出去。那背影，带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绝和悲壮。

    ……

    城西夜市，是滨江市最具烟火气的地方。即便是在深夜，这里依旧人声鼎沸，灯火通明。食物的香气、小贩的叫卖声、食客的喧闹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鲜活生动的市井画卷。

    然而，就在这片喧嚣和繁华背后，仅仅一墙之隔的三槐巷，却是另一番景象。

    狭窄、阴暗、潮湿。

    巷子两旁是老旧居民楼的后墙，墙皮剥落，布满了青苔。唯一的照明，是巷口一盏昏黄的路灯，光线被茂密的槐树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鬼影幢幢。

    第三名受害者，就倒在这片斑驳的鬼影里。

    警车呼啸而至，刺耳的警笛声终于撕裂了夜市的喧闹。无数道好奇、惊恐的目光投向了这条平时无人问津的小巷。

    警戒线迅速拉起，将人间烟火与地狱惨象彻底隔绝。

    甄怜站在警戒线外，晚风吹起她的长发，带来了夜市里烤串的孜然味，但这股味道非但没有让她感到温暖，反而让她觉得一阵反胃。

    繁华与死亡，热闹与孤寂，仅仅一步之遥。

    这种强烈的对比，让她感到一阵心悸。

    她不用进去看，也能猜到里面的情景。那个年轻的女孩，大概刚刚收起自己的小摊，拖着疲惫的身体，想抄近路回家。她或许还在计算着今晚的收入，或许在想着明天要进些什么货。她不会想到，在这条她走了无数次的回家路上，死亡，正张开双臂等着她。

    林沫已经在了，她那身白色的勘查服，在阴暗的小巷里，像一朵苍白而冷静的花。

    况恒蹲在尸体旁，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怎么样？”李兵走过去，声音沙哑地问。

    “还用问吗？”况恒掐灭了烟头，站起身，一脚踢飞了脚边的一颗石子，“手法一模一样！扼颈，死后刻字！”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挫败。

    “不过，这次有点不一样。”

    林沫站起身，摘下口罩，神色凝重地走了过来，她举起一个证物袋，里面是一张刚拍下的尸体手腕特写照片。

    “你们看。”

    照片上，那个熟悉的、扭曲的猩红“X”符号依旧狰狞地刻在死者苍白的手腕上。但是，就在那个向下的箭头旁边，多了一个东西。

    一个微不可察的、用利器尖端戳出来的小点。

    非常小，小到如果不是法医的专业勘查，几乎会被当成皮肤上原有的瑕疵而忽略掉。

    这个小点，像一个诡异的句号，又像一个神秘的注脚，让整个案件的性质，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这是什么意思？”赵逸看着那个小点，百思不得其解，“是凶手不小心留下的？还是……他故意的？”

    “如果是故意的，他想表达什么？”另一名老刑警也皱起了眉头，“这到底是‘红X杀手’，还是模仿犯？如果是模仿犯，他为什么要画蛇添足？”

    重案组内部，好不容易因为况恒的强力干预而暂时统一的侦查方向，再次因为这个小小的圆点，而陷入了巨大的争议和混乱。

    “这说明他就是个拙劣的模仿者！想学又学不像！”

    “不，我看这更像是‘红X杀手’本人在玩弄我们！他在暗示我们，他的手法升级了！”

    争论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道理，每个人都无法说服对方。连环杀人案带来的巨大压力，像一个高压锅，让所有人的情绪都处在爆炸的边缘。

    况恒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个小点，仿佛要把它看穿。

    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越过争吵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站在外围、一直沉默不语的甄怜身上。

    “你，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

    甄怜心里一紧，穿过人群，走到了况恒面前。

    况恒把那张照片递给她，声音低沉而沙哑：“说说你的看法。”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轻蔑，也没有了之后的审视，而是多了一种……孤注一掷的探寻。他像一个在茫茫大海中迷航的船长，看到了一座可能是灯塔，也可能是海市蜃楼的孤岛。

    甄怜接过照片，指尖冰凉。

    她仔细地看着那个符号，那个多出来的小点，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她的瞳孔。

    与此同时，第三名受害者的资料也第一时间送到了她的手上。

    死者，孙晓美，二十四岁，外地来滨江务工人员。白天在一家服装厂打工，晚上则在城西夜市摆摊卖些小饰品，遇害时，正是她收摊回家的途中。她租住的地方，就在小巷另一头的一个老旧筒子楼里。她的社会关系同样简单，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被工作和赚钱填满。

    又是一个“边缘化”的女孩。

    甄怜的脑海里，之前构建的那个心理画像，瞬间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立体。

    她抬起头，迎着况恒探寻的目光，也迎着周围那些或怀疑、或好奇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说道：“凶手选择的受害者，都具有某种共同的特质——她们都是这座城市的‘隐形人’。”

    “隐形人？”况恒皱眉。

    “是的。”甄-怜点头，“她们努力地生活，甚至比很多人都要努力，刘芸想开美容店，张婷想回家开超市，这个叫孙晓美的女孩，更是身兼两份工。但她们的努力，似乎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她们被排挤在主流社会的光鲜之外，她们的内心，可能都积压着巨大的孤独感和对现实的无力感。”

    她的话，让在场的一些老刑警陷入了沉思。他们之前只关注受害者的物理特征和社会关系，却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探究她们的内心世界。

    “凶手选择她们，正是因为从她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甄怜继续说道，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们的孤独和无力，与凶手自身的心理状态，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杀死她们，是一种扭曲的自我毁灭，也是一种对同类的‘解脱’。”

    “那这个小点呢？”赵逸忍不住插嘴，语气里依旧带着一丝不服气，“这个怎么解释？”

    甄怜将目光重新投向照片，声音变得更加笃定：“这个小点，不是失误，更不是简单的画蛇添足。这是凶手在符号上的‘创新’，是他内心压抑不住的、想要与‘原型’区别开来的表现！这是他独特性和存在感的呐喊！”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看，我不是那个五年前的‘红X’，我就是我，一个全新的、甚至比他更‘伟大’的存在！他渴望被承认，渴望被解读的心理，已经膨胀到了极点！”

    “我甚至可以进一步推断，”甄怜的语速加快，思路如同决堤的洪水，“凶手在近期，一定在现实生活中遭遇了极其重大的挫折，或者是不公正的待遇。可能是被辞退，可能是被恋人抛弃，也可能是遭受了某种公开的羞辱。这件事，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导致他的心理彻底失衡。所以，他选择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报复社会。”

    “他报复的，或许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所有那些在他看来‘幸福’的、‘被眷顾’的、没有被生活如此苛待的人。而这些和他一样在底层挣扎的女孩，就成了他宣泄愤怒和绝望的，最便捷的替代品。”

    “所以，”甄怜做出了最后的结论，“他并不是随机作案。他在作案前，一定会对受害者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和‘筛选’，他要寻找的，是那些最符合他内心那个特定‘标准’的目标。她们的孤独，她们的疲惫，她们深夜独自回家的身影，都会成为点燃他心中杀机的火星。”

    一番话说完，小巷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远处夜市的喧嚣，隐隐约约地传来，显得那么不真实。

    所有人都被甄怜这番惊世骇俗的分析给震住了。她的理论，听起来那么的玄乎，那么的没有“证据”，但偏偏，它像一条无形的线，将三起看似孤立的案件，三个无辜的受害者，以及那个躲在暗处的幽灵，全部都串联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而自洽的逻辑闭环。

    况恒盯着甄怜，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烟头在他指间燃尽，烫到了他的手指，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他一开始完全看不上的女实习生，给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一扇通往凶手内心世界的，阴暗而扭曲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