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了自己那个小小的角落，将属于两起案件的所有资料，一份份，一张张，全部铺开在桌面上。小小的办公桌很快就被占满了，她又从旁边拖过来一张空椅子，将剩余的文件摊在上面。

    现场勘查照片、法医初步报告、受害者身份信息、社会关系走访记录、公园和工厂周边的监控截图……

    这些冰冷、客观、沾染着死亡气息的物证，像一块块散乱的拼图，在甄-怜的面前铺陈开来。

    她知道，在这些浩如烟海的信息碎片之下，一定隐藏着凶手留下的，独一无二的“心理痕迹”。那是他的签名，是他灵魂的倒影。

    她戴上耳机，将现场勘查的录像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她调成了静音，屏蔽掉现场嘈杂的人声，只用眼睛去看。她强迫自己忽略掉尸体带来的视觉冲击，而是去观察那些被官方报告一笔带过的细节。

    第一案发现场，城南公园。灌木丛的枝叶是如何被折断的？角度和力度如何？这能反映出凶手与受害者搏斗时的姿态。泥地上的抓痕有多深？指甲陷入泥土，那是人濒死前最本能的求生欲望。

    第二案发现场，废弃工厂。那扇生锈的铁门，门轴上的灰尘是否有被新近扰动的痕迹？车间地上散落的螺丝钉，是否有一两颗的位置，不符合常理的掉落轨迹？

    她像一个最严苛的考古学家，试图从时间的废墟里，挖掘出被掩埋的真相。

    看完录像，她又点开了两个受害者的社交账号。

    刘芸，那个内向的美容院学徒，她的朋友圈很干净，大多是转发的一些美容护肤小知识，偶尔会发一张自己做的晚餐，配文是“今天也要好好生活呀”，后面跟着一个加油的表情。她最新的一条动态，停留在遇害前一天，是一张从她租住的城中村窗口拍出去的夜景，远处是滨江市璀璨的霓虹，配文只有两个字：“晚安。”

    张婷，那个超市收银员，她的社交动态则要鲜活一些。她会分享自己买到的打折商品，会吐槽工作时遇到的奇葩顾客，也会在深夜里发一些略带伤感的文字：“这个城市这么大，为什么感觉不到一点点温暖？”

    甄怜的手指在鼠标上轻轻滑动，看着这些女孩们留下的生活点滴。她们的职业不同，性格各异，但透过这些零碎的文字和图片，一个清晰的共同点，渐渐浮现在甄怜的脑海中。

    她们都是独自一人，在这座繁华又冰冷的城市里打拼的异乡人。

    她们都不富裕，租住在最廉价的城中村或老旧小区，为了节省一块钱的公交费，宁愿多走半个小时的路。她们都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刘芸想开自己的美容店，张婷想攒够钱回家开个小超市。她们的朋友圈，努力地展现着一种积极向上的姿态，但那背后，是无法言说的压力、孤独和对未来的迷茫。

    她们就像城市里无数微小的蒲公英，拼命地想要扎根，却随时可能被一阵无情的风，吹得无影无踪。

    凶手，为什么会选择她们？

    甄怜关掉电脑，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一个模糊的嫌疑人轮廓，开始在她的脑海中，一点点地被勾勒出来。

    性别，男性。从两名受害者的扼痕和现场的搏斗痕迹来看，凶手拥有绝对的力量优势。

    年龄，可能在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这个年龄段的男性，既有作案的体力，也可能积累了一定的社会经验，懂得如何规避侦查。同时，他们也正处于事业和人生的关键期，容易因现实的挫败而产生强烈的心理失衡。

    身份，本地人的可能性极大。他对城南公园的僻静角落和城北废弃工厂的内部结构都了如指掌，这不是一个外地人能轻易做到的。他像一个幽灵，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血管和神经末梢。

    然后，是他的内心世界。

    甄怜几乎可以断定，他一定受过某种严重的心理创伤，极有可能源于童年时期的情感忽视，甚至是虐待。这种经历，导致他的自尊心极低，内心充满了自卑和不安全感。但与此同时，他又极度渴望被关注，被认可，渴望证明自己的存在。

    这种矛盾的心理，形成了一种危险的、一触即发的爆炸性人格。

    他选择模仿五年前的“红X杀手”，在他看来，或许根本不是崇拜。那更像是一种挑衅，一种扭曲的“超越”。“红X杀手”能让整座城市陷入恐慌，那么我，可以比他做得更轰动，更具戏剧性。他要通过制造更大的恐惧，来填补内心的空虚，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

    而那个猩红的符号，也绝非简单的复制粘贴。

    在甄怜看来，那更像是一种宣言。一种对某种特定人群，或者说，对某种社会现象的血腥控诉。他在这些和他一样挣扎在底层、同样不被关注的女孩身上，刻下自己的愤怒和绝望。每一次刻画，都是一次暴力的表达，一次对这个无情世界的呐喊。

    她甚至更大胆地推测，凶手选择受害者，并非随机。他选择的，是那些能让他产生强烈共鸣，能倒映出他自身经历或创伤的特定类型。他杀死的，不仅仅是这些无辜的女孩，更是那个他想要毁灭的、无能为力的自己。

    想到这里，甄怜猛地睁开眼睛，抓起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凶手在杀人，更在寻找‘同类’，并毁灭‘同类’。”

    写完这行字，她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技术科的同事也熬不住，打着哈欠回家了。偌大的空间，只剩下甄怜一人，和她桌上那些无声的卷宗。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她给自己冲了第三杯速溶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刺激着她已经疲惫不堪的神经。她必须保持清醒，她感觉自己离那个幽灵，只有一步之遥了。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甄怜全神贯注，并未察觉。

    况恒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角落里，那个清瘦的实习生，几乎要被堆积如山的文件给淹没。她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喝空了的咖啡杯和凌乱的资料，笔记本上画满了各种奇怪的符号和逻辑线条。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苍白而专注的脸上，让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显得格外的大。

    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忘我的气息。

    况恒的脚步顿了顿。

    他本来是回来取一份忘记带走的文件的，满心的烦躁和疲惫。但在看到这一幕时，他心里的那股火气，却莫名其妙地消散了一些。

    这个女学生，和他手下那些咋咋呼呼的糙汉们，确实不一样。她没有抱怨，没有叫苦，只是用一种最安静，也最执拗的方式，在和这个案子死磕。

    他没有出声打扰她，只是走到饮水机旁，拿起一个干净的纸杯，接了一杯热水。然后，他走到甄怜的办公桌前，将那杯水轻轻地放在了她手边。

    温热的触感，让甄怜从深度的思考中惊醒过来。她猛地抬起头，看到况恒那张冷峻的脸，一时有些发懵。

    “喝点热水，咖啡不能当饭吃。”况恒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但比之前的冷嘲热讽，却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况……况队。”甄怜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我……”

    “坐下。”况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目光落在了她摊开的笔记本上，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分析，让他锐利的眼神微微一凝。

    甄怜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在会议上被否定的观点，现在，她要当着他的面，再说一次。

    她深吸一口气，指着自己的笔记本，将刚刚形成的初步心理画像和分析思路，用最精炼的语言，向况恒全盘托出。

    “……所以，我认为，凶手并非要完全复刻当年的‘红X杀手’。他有自己强烈的‘表达欲’，他留下的那些与原作不同的细节，比如绳结和刻画符号的力度，都是他急于表现自己的信号。他的行为中，透露出强烈的表演型人格特征。”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抬起头，直视着况恒的眼睛，说出了一个更大胆的推测。

    “我甚至怀疑，他此刻就在暗中观察着我们警方的反应。我们越是把他当成模仿犯，追查得越是焦头烂额，他就越是能从中获得一种掌控全局的快感。他很可能，正在享受这场猫鼠游戏。”

    况恒听完，沉默了。

    他没有像会议上其他人那样，立刻出言反驳，也没有表示赞同。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将甄怜笼罩其中。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情绪翻涌，像深不见底的旋涡。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把你的这些分析，整理成一份详细的报告。明天早上，我要看到。”

    说完，他便转身拿了自己的文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

    门被轻轻地带上，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寂静。

    甄怜看着桌上那杯还在冒着热气的水，心里五味杂陈。况恒的态度依旧不置可否，但她知道，他听进去了。

    那一夜，甄怜没有合眼。她将自己所有的推测和分析，都转化成了条理清晰的文字，每一个论点后面，都附上了她能找到的所有案件细节作为支撑。

    第二天清晨，当她顶着两个黑眼圈，将打印出来的报告放到况恒桌上时，重案组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来上班了。

    赵逸看到那份报告，轻嗤了一声，对旁边的李兵小声说：“李哥，你看，这实习生还真当自己是神探了，写了一晚上小说吧？”

    李兵只是看了甄怜一眼，没说话，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复杂。

    况恒走进办公室，拿起报告，只是粗略地翻了翻，便夹在了自己的文件夹里，一句话也没说。

    甄怜的心，沉了下去。她以为，这又是一次徒劳。

    然而，上午九点，况恒召集了一个小范围的核心侦查组会议。与会者只有李兵、赵逸和技术科、图侦科的两个负责人。

    况恒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将甄怜的那份分析报告，复印了几份，发了下去。

    “都看看。”

    赵逸等人接过报告，看到标题《关于“红X”模仿案的心理侧写及侦查方向建议》时，脸上的表情都有些精彩。但当他们看到况恒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时，还是耐着性子看了下去。

    “这份报告里的一些观点，虽然缺乏直接证据，但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况恒的声音在小会议室里回响，“我不管你们信不信，现在，按照上面的要求去做。”

    他用手指敲了敲报告：“技术科，立刻重新比对两起案件中，捆绑受害者的绳结，分析其打结手法、来源，与五年前的案子做详细差异对比！还有，那个符号，我要知道刻画工具的具体型号，以及凶手刻画时的力度、角度、习惯，给我一份最精细的分析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