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护病房内，浓烈的情绪如同涨潮的海水，在最初的汹涌澎湃之后，渐渐开始回落。

    白晨紧握着白月凝的手，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依旧在他胸腔中激荡，但理智，也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般，一点点浮出水面。他毕竟是在商海中沉浮多年，早已习惯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情绪、分析利弊的白氏集团总裁。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依旧剧烈跳动的心脏，通红的眼眶里，泪水渐渐止住，但眼底的血丝却愈发明显。他开始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打量着眼前的妹妹。

    是的，她还活着，这是天大的幸事，是上天对他这五年来无尽煎熬的最好补偿。

    但是……

    她看起来，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记忆中的白月凝，虽然偶尔有些任性娇蛮，但骨子里却是个爱憎分明、热情似火的女孩。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清澈，也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锋芒和锐气。开心的时候会笑得眉眼弯弯，生气的时候会噘着嘴，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和不服。

    而眼前的这个白月凝，虽然眉眼间的轮廓依旧是他熟悉的样子，但那双曾经灵动狡黠的眼眸，此刻却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丝毫波澜。那份平静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一丝他看不懂的疏离和淡漠，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形的迷雾，让他无法窥探到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种感觉，让白晨的心头，莫名地升起一丝不安。

    就在这时，一直恭敬地候在一旁的疗养院负责人，那位戴着金边眼镜的李医生，见白晨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适时地开口解释道：“白总，白小姐她……因为当年坠楼时头部受到了严重撞击，并且经历了长时间的昏迷，所以……根据我们目前的初步诊断，她可能存在部分记忆缺失的情况，尤其是关于坠楼前后的一些事情，记忆可能会比较模糊。另外，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也可能会导致她的性情……与从前相比，发生一些改变。这些都需要后续更详细的检查和专业的心理疏导。”

    李医生的话，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在白晨的心中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部分失忆？性情改变？

    白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他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在白月凝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探究和审视：“月凝，你……还记得多少事情？记得当年……是怎么从楼上掉下去的吗？”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生怕触碰到什么禁忌一般。

    白月凝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她抬起眼，迎上白晨那双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她看到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紧张和……期盼？

    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注视，声音低弱得如同蚊蚋，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脆弱：“很多事情……都变得很模糊了……我只记得……好像是在天台上……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抬起手，轻轻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头……头很痛……一想到那些事情……就……就想不起来了……”

    她的表演恰到好处，既表现出了失忆后的迷茫和痛苦，又没有显得过于刻意和夸张。

    白晨看着她这副模样，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光芒中，似乎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仿佛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与此同时，在那失落的背后，白月凝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般的松了口气。

    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如同针尖一般，轻轻刺痛了白月凝的心。

    就在病房内的气氛因为白月凝的回答而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之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份宁静。

    是白晨的手机。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手机。当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时，他脸上的表情瞬间恢复了平日里的那种冷硬和不耐烦，仿佛刚才那个在妹妹面前失态痛哭的男人，只是一个短暂的幻影。

    “喂？什么事？”他接起电话，声音冰冷而干练，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与刚才和白月凝说话时的语气判若两人。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白晨的脸色越来越沉，眉头也越皱越紧。

    “知道了，我马上回去处理。”他简短地交代了几句，语气中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和不容抗拒的命令，然后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整个通话过程，不过短短几十秒，却让病房内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挂断电话后，白晨将手机随意地塞回口袋，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平抑着心中的烦躁。他转过头，看向病床上的白月凝，脸上那份刚刚因为妹妹失而复得而涌现的温情，已经被浓浓的商业精英的冷静和疏离所取代。

    “月凝，”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那种沉稳和不带太多感情色彩的语调，“你先在这里好好休养，我会立刻安排国内最好的脑科专家和康复理疗师过来，给你做进一步的详细检查和后续的康复治疗。一切费用，都不用担心。”

    他的语气，像是在安排一项重要的工作任务，而不是在和自己失散五年、刚刚“死而复生”的亲妹妹说话。

    顿了顿，他看了一眼手腕上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腕表，眉头再次蹙起，似乎时间非常紧迫：“我公司那边还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情，牵扯到一笔数额巨大的海外并购案，出了点麻烦，必须马上回去亲自处理。否则，损失会非常惨重。”

    说完，他甚至没有给白月凝太多反应的时间，便转过身，对一直候在一旁的李医生匆匆交代了几句，无非是些“务必用最好的医疗资源”、“确保病人安全舒适”、“有任何情况立刻向我汇报”之类的官样文章。

    他的语速很快，条理清晰，每一个指令都精准而高效，充分展现了一个大型集团总裁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

    交代完毕后，他便头也不回地带着那几名一直守在门口的黑衣保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病房。

    从他接完电话，到他离开，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分钟。

    他甚至……没有再多看白月凝一眼。

    也没有问一句，这五年，她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更没有问一句，她一个人躺在这里，孤零零地度过了五年暗无天日的时光，内心究竟承受了怎样的痛苦和绝望。

    白月凝静静地坐在病床上，看着他那高大而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紧闭的病房门后。那扇门“咔哒”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也仿佛隔绝了她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温暖。

    病房内，再次恢复了最初的死寂。

    阳光依旧透过窗户洒进来，却再也无法驱散她心底那股迅速蔓延开来的寒意。

    冰凉，刺骨的冰凉。

    五年未见，死而复生。

    她以为，他会抱着她痛哭流涕，会追问她这五年所受的苦楚，会迫不及待地想要弥补这五年缺失的亲情。

    然而，现实却狠狠地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最初的激动过后，他最关心的，似乎并不是她的感受，也不是她这五年究竟经历了什么，而是她是否还记得当年坠楼的事情，以及……他那摊子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司事务。

    这就是她曾经用生命去守护的哥哥吗？

    这就是她曾经在无数个黑暗的日日夜夜里，支撑着她活下去的信念之一的亲情吗？

    白月凝缓缓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黯淡的阴影。她放在被子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慢慢收紧，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她心中那份对亲情仅存的、微弱的期待，在这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捏碎了。

    碎裂的声音，细微而清晰，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

    原来，五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改变一个人的容貌，改变一个人的性情，甚至……改变一份曾经无比珍贵的亲情。

    白月凝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淡的弧度，那笑容中，带着一丝自嘲，一丝悲凉，还有一丝……彻底的清醒。

    也好。

    这样也好。

    至少，让她看清了现实，不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既然亲情已经变得如此淡漠和功利，那么，她也不必再为此束手束脚。

    复仇的道路，注定是孤独而艰难的。

    从今往后，她白月凝，只为自己而活！

    只为复仇而活！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广阔的天空，眼神中的迷茫和脆弱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决绝。

    白晨，白家……

    还有宁楚楚，楚旭白……

    我们之间的账，才刚刚开始算呢！